聊斋70年代秀才：聊斋
苗生
（不耐酸文）
龚生，岷州（甘肃地名，今属定西）人。
[龚生]赴试（去参加科举考试）西安，憩于旅舍，沽酒（买酒）自酌。
一伟丈夫（大男人）入，坐与语。
生举卮（读“支”，杯）劝饮。
客亦不辞，自言（自我介绍）苗姓，言噱（读“言决”，谈笑）粗豪。
生以其不文（粗俗），偃蹇（读“演简”，傲慢）遇之。酒尽，不复沽。
苗生曰：“措大（穷书生）饮酒，使人闷损！”
[苗生]起向垆头（酒店）沽（买酒），提巨瓻（读“吃”，瓶子）而入。
生辞不饮，苗捉臂劝釂（读“叫”，干杯），臂痛欲折。
生不得已，为尽数觞（读“商”，杯）。
苗以羹碗（汤碗）自吸，笑曰：“仆（我）不善劝客，行止（去或留）惟君所便。”
生即治装（打点行装）行（出发）。
约数里，马病卧于途。[龚生]坐待路侧，行李重累。
正无方计，苗寻至。
[苗生]诘（读“杰”，问）知其故，遂谢装（卸下行李）付仆，己乃以肩承马腹而荷（扛）之，趋二十余里，始至逆旅（旅店），释马就枥（读“历”，马槽）。
移时，生主仆方至。
生乃惊为神，相待优渥（优厚），沽酒（买酒）市饭（买饭），与共餐饮。
苗曰：“仆善饭（饭量大），非君（你）所能饱（喂饱），饫饮（读“玉饮”，喝个够）可也。”
引尽一瓻，乃起而别曰：“君医马尚须时日，余（我）不能待，行矣（走了）。”遂去。
后，生（龚生）场事（考试）毕，三四友人邀登华山（山名，在陕西），藉地作筵（野餐）。
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携巨尊，右提豚肘（猪肘子）掷地曰：“闻（听说）诸君登临，敬附骥尾（凑个数）。”
众起为礼，相并杂坐，豪饮甚欢。
众欲联句（作接力诗）。苗争曰：“纵饮（大吃大喝）甚乐，何苦愁思？”
众不听，设“金谷之罚”（作不出者罚酒三杯）。
苗曰：“不佳者，当以军法从事！”
众笑曰：“罪不至此。”
苗曰：“如不见诛（被杀），仆武夫亦能之也。”
首座靳生曰：
“绝巘（读“眼”，山峰）凭临（登顶）眼界空。”
苗信口续曰：
“唾壶（痰盂）击缺（打出缺口）剑光红。”
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壶自倾。
移时，以次属句（按次序联句），渐涉鄙俚（粗俗）。
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饶我一命）者，勿作矣！”
众弗听。
苗不可复忍，遽效作龙吟（龙叫），山谷响应；又起，俯仰作狮子舞。
诗思既乱，众乃罢吟，因而飞觞（举杯）再酌。
时已半酣，客又互诵闱中作（考场作文），迭相赞赏。
苗不欲听，牵生豁拳（划拳），胜负屡分，而诸客诵赞未已。
苗厉声曰：“仆听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喋喋不休）者，可厌也！”
众有惭色，更恶（厌恶）其粗莽，遂益高吟。
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为虎，扑杀诸客，咆哮而去。
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领荐（考上举人）。
后三年，[靳生]再经华阴（陕西地名，今属渭南），忽见嵇生，亦山上被噬（读“事”，咬）者。
[靳生]大恐，欲驰。
嵇捉鞚（读“控”，马勒）使不得行。
靳乃下马，问其何为。
[嵇生]答曰：“我今为苗氏之伥（读“昌”，被虎咬死者变成的鬼），从役（打工）良苦。必再杀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后，应有儒服儒冠者见噬于虎，然必在苍龙岭下，始是代某者。君于是日，多邀文士于此，即为故人（老朋友）谋也。”
靳不敢辨，敬诺而别。
[靳生]至寓，筹思终夜，莫知为谋，自拚（豁出去）背约，以听鬼责。
适（恰好）有表戚（表兄弟）蒋生来，靳述其异。
蒋，名下士（知名人士）。邑（同县）尤生考居其上，[蒋生]窃怀忌嫉（妒忌）。闻靳言，阴欲陷（陷害）之。
[蒋生]折简（写信）邀尤与共登临，自乃着白衣（便装）而往。尤亦不解其意。
至岭半，肴酒并陈，敬礼（礼数）臻至。
会（恰好）郡守（州长）登岭上，与蒋为通家（世交），闻蒋在下，遣人召之。
蒋不敢以白衣往，遂与尤易冠服。
交着（交换服装）未完，虎骤至，衔蒋而去。
异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衿袖，强人（强迫别人）听闻。闻者欠伸（哈欠）屡作，欲睡欲遁（逃），而诵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觉。知交者（知心朋友）亦当从旁肘（用肘顶）之、蹑（用脚踩）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
“然嫉忌者（蒋生）易服而毙，则知苗亦无心者耳。故（所以）厌怒者，苗也，非苗也。”
（原为《聊斋》“卷十二”第四篇，归入“王本聊斋”之“妖怪集”）
老王感言：老王凭感觉就能断定，故事中的老虎是落魄秀才死后托生的，是一个有文化的妖精。它自称姓苗，“苗”者，“猫”也，表明其是猫科动物。蒲松龄称其为“苗生”，“生”者，秀才也，暗示其前生身份为秀才。
苗秀才对赶考的书生们很友好，这与其上辈子的身份有关。他主动到龚秀才的住处去请他喝酒，又帮他背着病马，走了二十多里路，绝非普通人所能为。科举考试结束后，他又自带酒肉，找到龚秀才与朋友们聚会的地方，与秀才们一起畅饮。席间，尽管他不喜欢舞文弄墨，但还是露出了诗文根底。他那句“唾壶击缺剑光红”的诗，借用《世说新语》中王敦酒后“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的典故，把“如意”换成“剑”，更显得豪情万丈，真是一句好诗。
然而，由于前生受过刺激，苗秀才对科举考试十分痛恨，讨厌酸文假醋，尤其受不了书生们谈论八股文。明明是无病呻吟、糊弄考官的东西，却拿出来津津乐道、互相吹捧，怎不让人恶心？然而，几位书处我行我素，说起八股文来没个完。苗秀才多次制止无效，便露出老虎的本来面目，把除龚秀才、靳秀才之外的书生们都吃掉了。
不仅如此，苗秀才还把死去的书生们罚作“伥”，让他们勾引活人供自己享用，而且把书生列为菜单上的首选。书生对书生的恨，真是刻骨铭心呀！
诱发苗秀才兽性的，是八股文。清朝评论家但明伦评论道：“苗生雄才，闻其续句（续写的诗），即当缄口（闭嘴）。乃恬不知耻，令人闻之欲呕。……大吼而扑杀之，岂苗之过（错误）矣？”一句话，拿八股文惹人烦的人，该杀。
如今，八股文已无人再作，但“党八股”、“新八股”大行其道，借此升官发财的文人不计其数。老王真希望“苗生”再世，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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