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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咖啡的发展史: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喝咖啡

人气:445 ℃/2024-02-07 07:56:02

和日本文豪一起喝咖啡 辑一 解忧咖啡吧 ◎コーヒーをお願いします

咖啡哲学序说

寺田寅彦

有生以来首次品尝到的香醇咖啡,已完全虏获了我这个乡下长大的少年。在对所有异国事物都向往不已的孩子心里,这股既南洋又西洋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从未知的极乐桃源,远渡重洋吹来的一缕熏风。

寺田寅彦

(1878—1935)

散文、俳句作家,也是位地球物理学家,笔名吉村冬彦、寅日子、牛顿、薮柑子。他出生于东京,家中是高知县士族,因生于戊寅年寅日,故名寅彦。高中时受英文老师夏目漱石、物理老师田丸卓郎的影响,立志钻研文学与科学,并曾加入夏目漱石所主持的俳句同好团体“紫溟吟社”。1899年进入东京帝国大学理学系就读,并于1908年取得理学博士学位,在学期间多次在杂志上发表散文作品。曾任东京帝国大学教授、理化学研究所研究员,亦为帝国学士院成员。

他的散文题材多元,除了写故乡高知的风物、回忆,也自数学、物理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取材。著有《冬彦集》《薮柑子集》等散文集。

我在八九岁时,奉医师之命,被迫开始饮用牛奶这种饮品。当时,牛奶还称不上是平民大众的一般嗜好品,也并不是经常饮用的营养补充品,而是比较像供体弱多病者饮用的一种药品。当年有很多老派人士觉得牛奶和那些所谓的浓汤,简直是奇臭无比,难以入口。只要一喝下肚,就会上吐下泻。其实那个年代也有不少摩登洋派的人,例如我当年就读的番町小学,同学里就有个小少爷经常带面包和奶油来当午餐。我连那个东西叫奶油都不知道,只是从邻座瞪大了穷酸好奇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一根宛如象牙耳扒的棒子,把装在切子1小玻璃罐里那些看似诡异黄蜡的东西舀出来,涂抹在面包上。相对的,也有些出身于世居江户家庭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蝗虫佃煮2。这种东西,在我的老家根本就不被认为是人吃的食物。因此,我也会以带有另一种含义的惊讶眼神,瞠目结舌地盯着他们看。

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喝到的牛奶,味道果然还是像难以下咽的“药”。为了让它稍微容易入喉一些,医师总不忘在药方当中搭配些许咖啡。漂白的棉布小袋子里,装着一撮微量的粉状咖啡,要把它浸泡到热牛奶里,萃取出其中的精华,就像治感冒的中药一样。总之,有生以来首次品尝到的香醇咖啡,已完全虏获了我这个乡下长大的少年。在对所有异国事物都向往不已的孩子心里,这股既南洋又西洋的香气,感觉就像是从未知的极乐桃源,远渡重洋吹来的一缕熏风。不久后,我搬回乡下老家,但每天都还是少不了要喝下一合3的牛奶,而在东京时品尝到的香醇咖啡,却只能回味了。当时一般人很喜欢一种叫作咖啡糖的产品,也就是在方糖里裹入一小撮咖啡粉。这种东西在入口时,里面的咖啡往往早已变质成一种散发着药臭和霉味的异样物质。

到了高中时期,我已会在平时喝牛奶,但并不会加咖啡这种奢侈品。此外,家里有个糖罐,装的是用来加进牛奶里的砂糖。我经常就用牙刷柄等工具,从糖罐里舀出砂糖来直接当甜点吃。每逢大考前等重要时刻,罐子里的砂糖就会消耗得特别快。之后随着时光的飞逝,直到三十二岁那年春天启程赴德国留学之前,对咖啡的印象,就只有这件事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我在柏林寓居的地点,是位于诺伦多夫十字路口附近的盖斯伯格街,年迈的屋主是陆军将官的遗孀。这位老奶奶态度倨傲,但总会准备很不错的咖啡给我喝。每天早上,我都会穿着睡衣,从住处二楼眺望耸立在窗前的煤气公司的圆塔,一边喝着女仆赫米娜送来的热咖啡,一边啃着我的早餐。基本上,柏林的咖啡和面包算是名不虚传的美味。早上我通常会搭电车到菩提树下大街附近,前往大学上课。课程有时是九十点开始,有时是十一点开始。上午的课程结束后,再到学校附近用餐。由于早餐量少,午餐时间又晚,况且我们又不像德国人会在上午多吃一次早点,所以到了中午当然饥肠辘辘,于是便吃下分量相当可观的午餐,结果必然就是餐后会有强烈的睡意袭来。下午的课程从四点开始,若利用中间空闲的两三个小时回住处,恐怕会把大部分的时间都浪费在电车上。因此,到大学附近的各大美术馆好好地参观,或到柏林古意盎然的街区漫步,钻进几条...

我原以为柏林的冬天并不那么寒冷,事实上它既灰暗又阴郁,奇妙的沉重睡意宛如浓雾,让人以为它封锁了整座城市。它和我不自觉的轻微慢性乡愁混合之后,形成一种特别的困倦,压住了我的额头。为了赶走困倦,我其实极度需要这杯咖啡。午后三四点的咖啡馆里,还没开始飘散那些吸血鬼的脂粉香,幽静至极,说不定还会有老鼠跑出来。甜点店里的顾客绝大多数是散发着居家氛围的女士,因此不时会传来开朗热闹的女高音或女低音。

后来到各国旅游,我也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喝咖啡的习惯。在斯堪的那维亚半岛的乡下喝咖啡时,常会出现异常坚固厚实,恐怕连敲都敲不破的咖啡杯,而这种咖啡杯也让我亲身体验到一项有趣的事实:原来杯缘厚薄不同,喝到的咖啡口味就会产生差异。此外,喝咖啡也让我知道了原来俄罗斯人说的咖啡,发音和日式发音颇为相似,而昔日圣彼得堡一流咖啡馆里的甜点则是极尽奢华,滋味绝佳。我总觉得,从咖啡里也可看出一个国家的社会阶层情况。就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伦敦的咖啡多半口味不佳,我最多只能勉强喝喝ABC茶馆4或黄金狮王红茶馆5的大众红茶。有人认为,英国人拥有健全的常识,是因为他们既喝红茶,又吃牛排这种原始的食物。普鲁士地区一带的民众大多神经紧张,或许是美味咖啡刺激下的产物。

巴黎的早餐咖啡和分段切开的长棍面包早已闻名遐迩。这让我想起以前有段时间,每次服务生史蒂芬说完“先生,这是您的早餐”之后,摆到小桌上的那份法式早餐,那是我一天当中极大的享受。在玛德莲教堂附近的某家一流咖啡馆,我还有过一段令人称奇的经历。我喝到的那杯咖啡,热气凝成的水滴竟吸附在咖啡杯的托盘上,托盘可随杯子一同拿起。

从西洋回国后,我常趁着周日,到银座的风月堂喝咖啡,因为当年我实在不知道还有哪里可以喝到像样的咖啡。有些店家端出来的咖啡,喝过之后不仔细想想,还真搞不懂这种味道究竟是咖啡还是红茶,甚至偶尔还会喝到带着红豆汤味的咖啡。有一位德国钢琴家S和一位大提琴家W,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他们经常在同一时段分别来到风月堂,在此不期而遇。看来他们也同样在这杯咖啡里,品尝到了柏林,甚至是莱比锡大街的梦想滋味。当时,店里的服务生还穿和服系角带。震灾6后,店面搬迁到对街,员工也改穿燕尾服之类的服装,从此我便觉得这家店变得高不可攀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S、F、K等适合我们这种人去的咖啡馆陆续出现,我自然就比较常往这几家店跑了。

我自认不论是对咖啡,还是对其他任何餐点,都称不上是个“老饕”,却能自然而然地分辨出这些店里的咖啡滋味各有不同,就连鲜奶油的香气也因店而异。我隐约明白,这些都是重要的味觉元素。咖啡的呈现方式,的确是一门艺术。

然而,我总觉得自己似乎不是为了喝咖啡而喝咖啡。在家中厨房费尽心力才煮出来的好咖啡,拿到乱七八糟的客厅书桌上品尝,总好像少了点什么,喝完还是不觉得自己已经喝过咖啡了。不管是不是人造品,总之就是要在大理石桌或在乳白色的玻璃桌上,摆上闪闪发亮的银器,还要有一枝康乃馨散发着芬芳,餐台上的银器和玻璃杯盘也要如星空般闪耀。夏天要有电扇在头上低吟,冬天则要有暖炉散发出微微的暖热。若不如此,咖啡仿佛就无法呈现出它该有的滋味。咖啡的滋味,是从咖啡中提炼出来的一首幻想曲,而要提炼出这首曲子,终究还是要有适当的前奏或伴奏。银器与水晶杯的闪亮光芒,构成一个个和弦,而周遭的一切事物,则共同成为演奏这首幻想曲的乐团成员。

当我正在钻研的工作遇到瓶颈时,我总会为了上述这层理由而喝咖啡。在咖啡杯缘就要碰上双唇的那一瞬间,我常会觉得灵光乍现;一道光就这样灌注到脑中,帮我轻松自在地找出解决难题的线索。

我曾想过这些会不会是咖啡成瘾的症状。然而,若真是成瘾,不喝时精神状态应该会明显萎靡,唯有在喝过咖啡后才能恢复正常。目前的我应该还不至于到那种地步,咖啡这款兴奋剂,在我身上发挥的都是正常作用和效果,这一点保准错不了。

我原本就知道咖啡是一种兴奋剂,却只有一次真正亲身体验到了咖啡的这个功能。我曾因生病而有一年以上的时间完全没喝咖啡。后来,某个秋日的下午,我前往暌违已久的银座,浅尝了一小杯咖啡,接着便信步到日比谷附近,却发现四周的景物与平时截然不同。公园里的树林,街上往来的电车,所有原本司空见惯的一切,全都变得优美好看、明亮开朗,就连街上的每个行人,看起来也都干练可靠。简而言之,当时的我觉得世上的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祝福和希望,闪亮璀璨。回过神来,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掌心冒了好多冷汗,不禁赞叹:“原来如此!咖啡还真是骇人的******。”我也惊觉其实只需些许药物,人类就能被随心所欲地控制,真是一种可悲至极的生物。

据说喜爱运动的人,在观赏运动赛事时,也会陷入同样的亢奋状态。笃信宗教的人,应该也曾有过类似的恍惚经历吧。这种状态,难道不会被那些自称“某某术”的心灵疗法等拿去利用吗?

在所谓的禁欲主义者眼中,酒或咖啡之类的东西或许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之物。然而,举凡艺术、哲学和宗教在人类精神及肉体上所产生的效果,其实和酒、咖啡等极为相似。甚至在禁欲主义者当中,还曾出现过因为醉心于禁欲主义哲学,年纪轻轻就自绝于世的罗马诗人哲学家,还有因为沉醉在电影或小说等艺术之中而窃盗放火的少年。耽溺于外来哲学思想而引发骚动,最后断送自己性命者,也不在少数。有些中年男子沉迷于类似宗教的信仰,让家人以泪洗面。据说也曾有过君王不惜为了信仰而大动干戈。

艺术、哲学和宗教,不都是要在它们成为人类的原动力,推动人类从事显性的实用活动时,才有实质的意义与价值吗?就这层含义而言,放在大理石桌上的那杯咖啡,对我来说,或许就可以说是我的艺术、哲学和宗教。如果有了它,我多少能提升处理本职工作的效率,那么它至少比水平欠佳的艺术、半吊子的哲学思想,或令人半信半疑的宗教来得更有用。要是有人认为我的原动力未免太过廉价,听起来不够光彩,甚至有点贪嘴好吃的意味,那我也只有认了。但真要说起来,有这样的原动力,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宗教往往令人沉迷,让人的感官与头脑受到麻痹,这一点和酒类似;而咖啡的效果是让感官敏锐,让观察和认知变得更澄澈,这一点似乎与哲学有几分相近。因为酒或宗教而致他人于死地者,不在少数,但因醉心于咖啡或哲学而犯罪者,实属罕见。这或许是因为前者是一种信仰式的主观,后者则是一种怀疑式的客观吧。

而艺术这种美馔的可口滋味,有时的确很醉人。它让人沉醉的原因可能是前面提过的酒,也可能是尼古丁、阿托品、*********、******等各种物质。或许艺术可用这些成分来分类,到头来人们便会感叹为何*********艺术或******文学竟如此之多。

我的这篇咖啡漫谈,一不小心就写成了一篇活像咖啡哲学序说的文章。这或许也是因为刚才喝的那杯咖啡带来了醉人的效果吧。

在咖啡馆里

萩原朔太郎

根据尼采的说法,不断地劳动是一种低贱而粗俗的嗜好,证明了人类缺乏文化上的感性。而在现今日本这样的新兴国家,人们被迫不断地劳动,根本无从享受此等闲散的心情。试想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拿着一杯红酒,望着马栗树的叶子翩然凋落街上,就能消磨半日浮生。

萩原朔太郎

(1886—1942)

诗人,被誉为“日本近代诗之父”。他生于群马县的医生家庭,少年时期受堂哥影响,开始学习创作短歌,此后在《明星》《朱栾》等文艺杂志发表短歌长达十余年。

1913年,他先是在北原白秋主办的杂志《朱栾》上读到室生犀星的诗,深受感动,接着自己也在《朱栾》上发表了多篇诗作,就此跻身诗坛。之后,他与诗友成立了人鱼诗社,并于1917年出版了首部个人诗集《吠月》,受到文豪森鸥外的大力推崇,在诗坛奠定了稳固的地位。三好达治、堀辰雄、梶井基次郎等文坛上的重量级作家,皆曾师从萩原朔太郎。1935年前后,萩原朔太郎进入创作高峰期,诗、散文、评论等作品接连问世,发表平台遍及报纸、杂志和书籍。他的诗作以口语写成,后人将他与高村光太郎并称为口语自由诗的奠基人。

1993年起,群马县为纪念这位在当地出生的诗人,设立了评选现代诗的“萩原朔太郎奖”,至今仍年年评奖。

前几天,有个大阪的朋友来拜访我,于是我便带他到银座一家颇具水准的咖啡馆去。毕竟在大学生不多的大阪没有真正的咖啡馆,这件事应该会是一则稀奇的旅途趣闻才对。果不其然,朋友觉得很稀奇,说了以下这段感想: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这家店里有很多人都只是喝杯红茶,就愣愣地坐上半个小时。这些人究竟在想什么?对于崇尚‘时间就是金钱’,舍不得虚度一分一秒空当,整天忙着在市区东奔西跑的大阪人而言,看到东京这种咖啡馆的光景,会觉得这里是个闲人聚集之处,甚至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才对。”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开始思考咖啡馆里的顾客究竟在想些什么。其实,他们心里应该是什么都没想吧!不过话虽如此,他们倒也不是为了缓解疲劳而休息。换言之,他们是把漂亮的年轻女孩和优美的音乐当成了背景,在此享受着都市生活的闲散氛围。这就是一种文化上的闲情逸致。过去的日本江户和现今的法国巴黎等地,市区里随处可见这种闲人聚集的场所,这证明了文化要有悠久的传统,才能蕴含更多的闲情逸致。根据武林无想庵7的说法,全世界的大都市当中,就只有纽约和东京缺乏这种闲情逸致,但至少东京还有咖啡馆,因此或许还比大阪来得好一点。根据尼采的说法,不断地劳动是一种低贱而粗俗的嗜好,证明了人类缺乏文化上的感性。而在现今日本这样的新兴国家,人们被迫不断地劳动,根本无从享受此等闲散的心情。试想在巴黎的咖啡馆里,拿着一杯红酒,望着马栗树的叶子翩然凋落街上,就能消磨半日浮生。这样的生活,光是听着都觉得奢侈至极。昔日江户时代的日本人,会在理发店里闲聊或下棋,消磨掉大半天的时光。文化的传统越悠久,人在心境上越有闲情逸致。生活悠哉闲适,日子才会过得更好。这就是所谓的“太平盛世”。如今的日本与太平盛世差之远矣!盼能在日本打造出具有闲情逸致的生活环境,纵然回不到昔日的江户,至少也该有巴黎或伦敦的水平。

甜话休提

古川绿波

我不只忘不了这家店里的“美人”,也忘不了巧克力和抹茶冰淇淋的美妙。

走近新桥,就会看到千疋屋。若要吃草莓鲜奶油蛋糕,还是这家店卖的好吃。因为它是一家水果店,所以雪酪的滋味也很不错。

古川绿波

(1903—1961)

本名古川郁郎,是20世纪30年代家喻户晓的谐星。他出生于东京的男爵之家,却因不是长子而被送到姑夫家抚养。古川绿波很早就展现出他的文学才华,小学三年级时为自己取了“绿波”这个笔名,并从初中开始,向《电影世界》《电影旬报》等专业电影杂志投稿。

1925年,古川绿波自早稻田大学英文系辍学后,原想潜心写作,后因模仿各种声音的表演而踏上演艺之路,他还将这种表演命名为“声带临摹”。在菊池宽和小林一三的鼓励下,他转行成为喜剧演员,红极一时,曾于1945年担任战后第一届红白音乐大赛(红白歌唱大赛8的前身)的白组主持人。

古川绿波的文学作品以电影评论和散文为主。酷爱美食的他,在战时和晚年经济困窘时,对饮食仍很讲究,并著有《绿波食谈》和《悲食记》这两本专谈饮食的散文集。

我的饮食札记已经写了二十几回,却从没谈过甜食,因此有人来问我:“是不是不写甜点了?”似乎许多人都因为我嗜酒,就觉得我对甜食一窍不通。这个玩笑可不能乱开。我小时候不喝酒,所以大吃各种甜点;开始喝酒之后,还是很爱吃甜食。换言之,我是双刀并用。但也因为这样,糖尿病这种高级的毛病,几十年来都一直伴我左右。那么,今天就让我们来谈谈甜食吧。

既然前面提到了双刀并用,我姑且就从这里开始谈起。我不太能理解“嗜酒之徒就把甜食拒之门外”这种论调,而我也找到了一个证据,可以证明嗜酒者不见得都排斥甜食。在餐馆用餐时,整套餐点都上桌之后,店家不都会送上豆沙小包之类的甜点吗?我很喜欢这种安排。先痛快地喝完酒,之后再吃甜食,这的确是一种享受。最让我迷恋的,就是一边呼呼地吹凉,一边吃下温热的豆沙小包。同样是豆沙类的甜点,练切9这种甜点就无法达到同样的境界,还是要搭配豆沙小包类的甜点,而且一定要是温热的。京都的旅馆常会在早上供应这样的点心,吃起来真是一大享受。

前面谈到了面点类、和果子类的甜食,但我个人其实是个西点派。我从小就喜欢那些人称饼干、蛋糕的西点,时至今日,我还是对西点情有独钟。且让我先从小时候第一次尝到的牛奶糖滋味开始吧。

我记得当年森永牛奶糖还不像现在这样装在纸盒里,而是装在薄薄的马口铁罐里。牛奶糖本身也不像现在这样只有焦糖色一种颜色,还有巧克力色、橙色等各种颜色,每一罐都是混合装的。至于它的滋味,当然也很好。我想当初森永公司应该是把它当成一种高级甜点来销售的吧。从马口铁罐装的时代起,包装上就已经有长着翅膀的天使标志。在森永推出牛奶糖的这段时期,森永珍珠糖、薄荷糖等平民的糖果产品也相继问世。而这些甜点,则是装在类似于装种苗用的纸袋里。在小学举办的郊游活动当中,这些甜点简直被捧上了天。牛奶糖除了森永家的之外,也有雀巢等其他各家厂商所推出的商品,水饴也是同一时期问世的产品,而口香糖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风行的。

不过,这些毕竟都是平民的西方小点心。市面上奢华的西点有风月堂的蛋糕、青木堂的饼干等。我永远忘不了当年收到风月堂礼盒时的那份喜悦。高级的礼盒会使用桐木盒,里面装满了带有装饰的海绵蛋糕,蛋糕外层撒满银色的小糖球和草莓造型的小巧糖果。所谓的“撒满”,只是一种外观上的感觉,在海绵蛋糕的缝隙中,到处都可以看到它们的踪迹。打开桐木盒盖,蛋糕的香气就会扑鼻而来,那是一种温柔的奶油芬芳。

前面我还提到了青木堂的饼干。虽说是饼干(biscuit),但其实是曲奇饼(cookie)10,种类也五花八门。其中最奢侈的是马卡龙。我后来才知道,原来《玩偶之家》里的娜拉常吃的就是这种甜点,我猜想易卜生自己可能也是马卡龙的爱好者吧。马卡龙那略显浓郁的滋味,使其成为法国干式西点(非糖果类)之王。除了马卡龙之外,还有甜饼、酥饼、松饼和硬饼干等种类,还有葡萄干曲奇。这些西点,不管美味与否,只要一放入口中,浓郁的奶油就会在嘴里散发出甜香。啊!我又想起了它们的滋味。长大后,我渐渐觉得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美味,是因为自己在回想时过度美化了童年。换句话说,如果现在再吃到同样的东西,会不会觉得它们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最近我听当年和青木堂有些渊源的人说,青木堂当时的干式西点,都是从法国进口的。如此一来,口味当然好。我不禁感叹,原来往昔的日本也曾这么奢侈过。

青木堂这家店,当时在市区里有好几家连锁店,我这里说的是曲町那家店。本乡地区的赤门旁也有一家青木堂,二楼设有咖啡馆。我还记得在那里吃到的泡芙,以及装在大杯子里的可可饮料的滋味。或许正是因为当年我对这些干式西点格外钟情的关系,一直到长大后,我都还是喜欢曲奇饼类的西点。

战争爆发前,银座科隆邦咖啡馆卖的曲奇饼好吃得不得了。神户的尤海姆等其他店里卖的曲奇饼也很美味,但我还是最喜欢科隆邦,三色旗次之。三色旗的曲奇饼稍微偏甜,吃来略腻,但又别有一番风味。我出外旅游时,还会请人先寄送到旅游地点,因为我每天早上都要品尝一些。

那么,若要问我战后究竟哪里卖的曲奇饼好吃,我的答案是:目前找不到可与战前那些店匹敌的美味曲奇饼。会有这样的现象,其实也不无原因。首先是面粉的问题,其次是奶油的问题。现在日本无法进口二战前那种外观黄澄澄的澳大利亚奶油(现在市面上那种没有奶油味的奶油,这时实在是派不上用场),只能委屈将就。因此,基于原料上的问题,现在东京各家西点店所做的曲奇饼,再怎么做都无法像过去那样维持适中的硬度,大多会偏向某个极端,不是太硬就是太软。

泉屋的曲奇饼近来知名度大增,但它的硬度高,口感有点像仙贝,得咔嚓咔嚓地用力啃才行。口味上虽然少了点奶油香,但已经是做得很不错的了。幸运草家的曲奇饼稍微偏甜,但口味浓郁。另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原味饼干偏甜的关系,这里还推出了一种干酪口味(不甜的)曲奇饼,倒是可以“吞得下去”。坎特也卖曲奇饼,但没有将主力放在这款商品上。它们的磅蛋糕和水果蛋糕很美味,可是曲奇饼很容易碎,只要从店里带回家,饼干就会碎成粉末。我也试过德国烘焙坊、科隆邦这几家的曲奇饼,但都无可避免地出现了时下曲奇饼常见的易碎问题。前几天,我到大阪去的时候,聊到了这个话题,阪急点心坊的人让我尝一尝他们的曲奇饼,请我带了一盒回家。饼干在火车上一直保持完好,吃起来口味也很正宗,水平颇高。杏仁果家的曲奇饼不会太甜,口味偏淡,因此吃再多也不腻。这家的马卡龙一如店名,以大量杏仁果制成,最是美味。还有小蝴蝶酥也很不错,硬度适中。

这一次都在谈曲奇饼。下次还会再继续聊一点甜话。

这次我们的主题从曲奇饼进入蛋糕,来谈谈西点的古往今来。

一般人所谓的“蛋糕”这种西点,其实种类繁多。二战前,若要论远从明治时代就有的海绵蛋糕(长崎蛋糕),做得最好的莫过于上次提过的风月堂连锁店。加入大量奶油的蛋糕滋味浓郁,是很奢华的一款西点。说到风月堂的明星商品,我记得好像还有松饼,日语里也会读成华夫饼。这里的松饼有两款,一种是奶油馅的,一种是杏桃果酱馅的。不知道战后这款商品是否依旧屹立不摇。

二战前,若想在银座找到美味的蛋糕,除了风月堂之外,还可以沿着回忆里的银座,沿路走到朋友咖啡店、德国烘焙坊、科隆邦、爱斯基摩看看。

朋友咖啡店迄今仍在营业,但感觉以前更加沉稳,更加受欢迎。二楼西餐的口味也不差。至于蛋糕,整体而言是很正宗的,口味佳,价格也公道。

二战前,德国烘焙坊卖的是独特的年轮蛋糕和肉馅饼。这些都是在其他店买不到的商品。战后,德国烘焙坊(有乐町店)虽然还有肉馅饼卖,但以前的肉馅饼更大,口感也更湿润。话虽如此,因为其他店毕竟很难找到肉馅饼,所以我还是会专程到有乐町去买。当听到店主说肉馅饼现在只有周六才做的时候,我还是不免失望。另外,这家店特有的年轮蛋糕,最近也改成只在周三和周六卖,让不少专程前去抢购的人败兴而归。

其实现在另有不少西点店推出年轮蛋糕。我记得最早开始卖这种西点的是神户的尤海姆,我买了带走,在家里品尝过后,只觉得味道很无趣。因为在家没办法像店里切得那么薄,再者,不搭配鲜奶油一起吃,它的价值更是连一半都没有。

话题再回到肉馅饼。八重洲口的不二家也卖肉馅饼,不过这里卖的是美式肉馅饼,分量十足。坎特先生经营的熟食店(并木通店),在战后也卖起了德式的肉馅饼,但与其说是点心,不如说更像一道下酒菜。说到馅饼,我想顺便报告一下,最近我在新桥的杏仁果店(指的是西餐馆,不是咖啡馆)吃到了暌违已久的野味馅饼。二战前,帝国饭店的西餐馆里总会有这道菜,如今竟在杏仁果与它不期而遇,我欢喜不已。

话题从甜食岔开到旁门左道去了。让我们再回到正途,看看战前银座的西点。

银座大街上的科隆邦,据说老板已交班给了下一代,而之前的店主现在掌管的同名店铺,则位于西银座。大马路上的那家店,二战前曲奇饼做得最好,蛋糕做得也很细腻。最近还在店门前摆起了桌椅,说是可以让客人坐在那里,边喝咖啡边浏览银座的人来人往,感觉就像是到了巴黎。因为这样,所以它又被称为“科隆邦露天咖啡座”。如今这里已和昔日大不相同,变得大众化了。

爱斯基摩目前也仍在营业,但气氛已和战前截然不同。二战前,爱斯基摩的冰淇淋蛋糕和新桥美人11,堪称银座的明星商品。抹茶、巧克力、草莓、香草等冰淇淋,被层层叠叠地装进一个杯子里,宛如一杯五色酒12,我记得杯底还会放一些草莓酱。我不只忘不了这家店里的“美人”,也忘不了巧克力和抹茶冰淇淋的美妙。

走近新桥,就会看到千疋屋。若要吃草莓鲜奶油蛋糕,还是这家店卖的好吃。因为它是一家水果店,所以雪酪13的滋味也很不错。

提到冰淇淋,就要再回到尾张町,我们可不能忘了二战前的奥林匹克。奥林匹克这家店里贩卖各种美式冰淇淋蛋糕、圣代,而在冰淇淋上搭配香蕉,或撒上捣碎的核桃等,应该就是从奥林匹克起源的吧。

这些口味浓重的冰淇淋固然好吃,但放在银杯里的雪酪,更是让人看了就透心凉,最适合用来消暑清心。不过,在战后的东京,能吃到好吃雪酪的店变少了。我想这是因为雪酪被那个从美国来的家伙——冰淇淋抢了风头的缘故。冰淇淋这种东西固然也有它的出色之处,但只有小孩子才能那样一口一口地舔着吃,而雪酪就是给大人吃的冰品了。可惜我在银座附近找不到几家卖雪酪的店,更没有好的。我去年夏天去了一趟神户。在威尔金森,我总算吃到了暌违已久的美味雪酪。回到东京后,我又找了一些雪酪,但一直没找到理想的,好不容易才在帝国饭店的西餐馆里找到。我在冬天又去了一趟威尔金森,结果商店没营业,让我大失所望。现在只要在城市里,冰淇淋几乎到处都吃得到。至于雪酪这种东西,是不是已经变成小众食品了呢?

每当我看到小朋友们一口一口地舔着冰淇淋,再咔嚓咔嚓地吃着蛋筒,我就会想:“一定很好吃吧!”我人生第一次吃到冰淇淋,又是在什么时候呢?那是在银座,一家名叫函馆屋的食品店。店面的后方附设了现在所谓的咖啡馆,我记得我就是在那里,吃到了人生第一口冰淇淋。小小的玻璃杯里装得满满的,像一座小山一样。我还记得从那座小山的山顶一点一点舔食冰淇淋的喜悦,还记得那比时下冰淇淋更黄的色泽,以及函馆屋那泛蓝的白色煤气灯光。那是明治四十几年时的银座。当时,活动影戏馆的场内销售员一边喊着“买冰——买冰激凌哟”,一边兜售的那种淡口味冰淇淋,也是我少年时期的回忆。它的味道之所以会淡,是因为粗制滥造,根本没加多少鸡蛋和牛奶,所以一个只能卖五钱左右,毕竟它就是这样的冰淇淋。不,这不是冰淇淋,它一如销售员口中的发音,是冰激凌。买了这种冰淇淋,一边看活动影戏(请容我这样说,说是“电影”的话,味道就不对了)一边吃,这就是一种幸福。我觉得好吃的冰淇淋,是长大之后有次去北海道时在札幌的丰平馆里吃的,当时也吃了不少。

中学时,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零用钱买吃的,是在三好野那种类型的红豆汤铺,其实更应该说是在大福14店。我记得好像买了豆大福、凉糕之类的点心。那是一场十几二十钱的奢华飨宴。

上下学的途中,绕到牛奶屋坐坐,也是一大乐事。当年我就读的是早稻田中学,因此几乎每天都会到市营电车终点站附近的一家富士牛奶屋去报到,还一连去了好几年。在那个几乎还不见咖啡馆的年代,牛奶屋扮演的就是咖啡馆的角色,而且店如其名,就是以供应牛奶为主。滚烫的牛奶表面凝结出了一张薄膜,我总是一边呼呼地吹凉牛奶,一边读着《官报》15。不知道为什么,牛奶屋里总会有《官报》。牛奶屋的玻璃容器里,盛着一种名叫西伯利亚的蛋糕,那是一种在长崎蛋糕中间夹了白色羊羹的三角形甜点(也有夹黑羊羹的);另外还有一种名叫雷电泡芙的甜点,它是一种茶褐色的、带有花生口味的糕点。在茶褐色的外皮上方,总会固定佐上三块染红的砂糖,所以说它和泡芙外面蘸着巧克力酱的闪电泡芙完全不同。

刚好在同一时期,东京市区里到处都开了面小包店。所谓的面小包,就是一种结合了面包和传统豆沙小包特色的食物,外层是如面包般的一层薄饼皮,里面包裹着一团红豆馅。我记得它是一盘四个,售价十钱。我的脑海中现在仍能想象出面小包那种红得泛紫的内馅,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老圣保罗咖啡馆大概是在我中学时代开设的。它不是大量供应酒水的那种店家,而是面向学生,以供应咖啡为主的店铺。老圣保罗咖啡馆在京桥、银座、神田等地都有分店,每家店都是以一杯五钱的咖啡为卖点。这一款咖啡,是用厚实的杯子盛着的香气浓郁的巴西咖啡。当年还是个砂糖多到泛滥的时代。桌上就放着砂糖罐,想舀多少出来加进咖啡里都无妨。以前还曾经有个学生,把这种糖罐里的砂糖偷偷用纸包起来,带回去给同宿舍的人当纪念品。提到老圣保罗咖啡馆,我想到的是它的胡椒薄荷果冻。此外,它的每家分店里都设有自动钢琴,只要投入五钱,就会演奏《威廉·退尔》序曲或《敷岛舰行进曲》等曲目。

总而言之,在那个时代,那样的咖啡馆或供应甜点的店铺,都令人感到明亮、愉快。于是,照例我又要说“反观现今的咖啡馆”,准备接着感叹一番。然而,只要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我想任谁都会对我的这个说法心有戚戚焉。如今,在战争结束后,咖啡馆这种场所,又呈现出了什么样的风貌呢?其实不论是东京,还是大阪、京都、名古屋,咖啡馆的数量都在增加。在东京,咖啡豆以摩卡类居多;而关西据说是用混合了巴西和爪哇咖啡豆的综合咖啡豆。走一趟有乐町的艺术咖啡馆,不论是巴西还是摩卡,各式咖啡一应俱全,任君挑选。只要客人点单,什么样的咖啡都可以喝得到。和以往的一杯五钱相比,现在那些动辄一杯五十元起的咖啡,听起来实在是很夸张。不过这些咖啡馆会供应擦手巾给每一位客人,服务确实不错。在咖啡馆的各项服务当中,我最喜欢杏仁果咖啡馆的各家分店在客人享用完咖啡等餐点后送上的那杯番茶16。这和其他地方急着带下一组客人进来,也就是赶着所谓的“翻桌”,让客人觉得被催赶着离开的感觉很不一样,仿佛是听到了店主在对客人说“请慢用”似的,感觉很舒服。

除了这种明亮的纯喝咖啡的咖啡馆之外,近来银座也出现了供客人聆听爵士乐的咖啡馆,而且数量还不是两三家,目前似乎还在不断增加。从二战前到战争开打的这段时间,人称“新兴咖啡馆”的店铺陆续出现,店内会播放唱片,或供应昆布茶等。这些店铺以漂亮的女服务生为卖点,而近来以现场音乐为卖点的咖啡馆(它们也算是一种社交咖啡馆吧)也层出不穷。我去过一家最近刚开张,兼有爵士乐和古典乐演奏的咖啡馆。在门口就先要我买餐券,让人觉得很难放松。再进到店里一看,里面几乎是一片漆黑。我视力差,所以在这家店里走动时,必须伸手摸索才行。此外,店里从大白天就开始演奏音乐,音量又大,情侣们似乎都无法好好聊天。店里的咖啡和蛋糕,味道也都算不上好。我完全无法理解来到这种地方的人,究竟是因为喜欢它的哪一点而愿意如此受委屈。

牧神会的回忆

木下杢太郎

后来找到的是一家位于小传马町的西餐馆,名叫三州屋。这里就是个充满纯正下町风情的街区,传统的批发商行林立。由于餐馆建筑是栋洋楼,还保有几许第一国立银行时代的建筑风貌,我们对它情有独钟。

木下杢太郎

(1885—1945)

小说家、剧作家、画家,本业为皮肤科医生。出生于静冈县,本名太田正雄。1911年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毕业,先后历任爱知县立医学专门学校、东北帝国大学、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教授,在真菌研究方面卓有贡献。以笔名木下杢太郎走红于文坛,深受同样兼任医生和作家的森鸥外影响,有“小森鸥外”之称。上学期间加入与谢野铁干的新诗社,开始发表诗歌、戏曲、小说与随笔等作品,并与文友组成文学团体,因融合了江户趣味与异国情调的享乐诗作获得好评。出版有诗集《食后之歌》和戏剧《南蛮寺门前》《和泉屋染物店》等。

北原足下,尽管你盛情请托,但我这十几年来的日记本和记事本,大多毁于东京的那场大地震当中,所以对牧神会17的诸多细节,目前实在是回想不起来。不过,正巧明治四十二年和四十三年的日记还留着,我就试着节录一些在这段时间所写的内容。不过我的日记写得并不仔细,因此缺漏甚多。

直到四五年前,我都还很怀念那个时代,不时会回忆起当年的光景。然而,如今时间已相隔许久,我对当时的事已不太感兴趣了。

整件事的起源约莫是在明治四十二年,我和经营《方寸》这本杂志的石井、山本、仓田等成员们常有往来,提到日本没有像西洋的咖啡馆这样的场所,因此也没有所谓的咖啡馆风情可言。于是就有人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自己来办一个有这种气氛的集会。当年我们很喜欢读印象派的绘画评论和历史,此外,由于当时是上田敏先生积极写作的年代,受到他的翻译作品的影响,我们会想象巴黎的艺术家和诗人们的生活,想东施效颦一番。

在此同时,江户品味通过浮世绘等艺术创作,一再地撩拨我们的心。到头来,牧神会其实是在对江户风情和异国风情的憧憬下诞生的。

当时,要找一间像咖啡馆的房子,还真是让人煞费苦心。原本在东京各处都寻不着这样的建筑,某个周日,我花了一整天在东京各地奔走,最后总算在快到两国桥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西餐馆。(其实原本大家的要求,是要找位于下町,最好还是可以看得到大河的地点。若不能在河岸边,就退而求其次,找个洋溢着下町风情的地点将就一下。)起初两三次集会都在那里举办,但那栋建筑实在太寒酸,且毫无风情可言,大家很快就腻了。后来找到的是一家位于小传马町的西餐馆,名叫三州屋。这里就是个充满纯正下町风情的街区,传统的批发商行林立。由于餐馆建筑是栋洋楼,还保有几许第一国立银行18时代的建筑风貌,我们对它情有独钟。这家店的老板娘是世居此地的老江户人,有次召开大会时,她为我们找来了葭町19一流的艺伎,众人都想起了那幅收藏在美术学校里的《长崎游宴图》,开心极了。

后来,位于深川永代桥畔的永代亭,因为可饱览大河美景,所以也经常成为牧神会的会场。

许久之后,小网町开了一家“鸿乃巢”,我们都称它为“Maison Konosu”,假装充满异国风情。

年轻太美好。当时我们个个都趾高气扬,还赋予这个奔放不羁的集会极大的文化意涵,并为此而得意扬扬。

接下来我就试着节录日记上记载的关于牧神会的一些片段。

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1月9日,周六,召开牧神会,地点我忘了。当晚在森博士府上有观潮楼歌会20,出席牧神会的成员当中,后来有两三人都赶去赴会了。这天夜里下起了雪。

(当月13日,在上野的精养轩召开了青扬会。我的日记上写着“上田先生讲得煞有介事”,好像是上田敏先生在会中发表了什么演说吧。)

(当月18日,撰写多时的《南蛮寺门前》终于完成了。我急忙把稿子誊写到美浓纸上,并趁着当晚拜访森博士府上时,请博士过目。博士读完哈哈大笑。)

同年2月13日,周六,召开牧神会,地点不详。这天去了神田的安田旅馆,找一位名叫朗夫的德国人,他在伊上凡骨21门下学雕版,我带他一起去参加了牧神会。

同年3月13日,周六,召开牧神会,地点应该是两国这一侧的某家西餐馆二楼,朗夫也有出席。此外,最难得的是荻原守卫22露了面,而且在聚会开始后,岛村盛助23也来了。这天晚上直到夜色已深才散会,众人便在万世桥附近一家叫佐佐木旅馆的地方留宿。仓田白羊24向旅馆请托,说我们是京都浅井忠25大师的门生,来参加师父的祭祀法会,本来打算要回去,但天色已晚,请旅馆让我们住一晚,旅馆才让我们住下。我以往从不曾在外留宿,因此整夜忐忑难眠。

同年3月27日,周六,召开牧神会,地点不详,应该同样是在西餐馆,不过日记上写着“透过红色和绿色的玻璃看公园”,所以说不定是我记错了。石井柏亭26说这是在东京实践“如何在巴黎玩乐”(这句话好像是一本英文书的书名),当时牧神会的氛围的确如此。(这个月的5日有观潮楼歌会,佐佐木博士、吉井、北原、与谢野、伊藤、古泉、斋藤、平野、上田等多人出席,可以说是这个歌会历来最盛大的一次活动。)

同年4月10日,于深川永代桥畔的永代亭举办牧神会。这天上田敏先生因事前来东京,故也出席盛会。我们逼他多喝几杯黄汤,还要求他唱首巴黎的歌曲让众人一饱耳福。上田先生无可奈何地起身,唱了一首简短的法文歌,也发表了一番谈话。我从上田先生口中听到他对《南蛮寺门前》的看法,大为感激。

日记上还记载了这天大家讨论到永井先生的《法兰西物语》,以及汤浅先生的委拉斯凯兹的临摹画等。

当时牧神会的光景,我至今都还记忆犹新,但要详述实在是太费事了。那天不知为何,我带了一张画有三个女人头像的海报赴会,贴在入口处尽头的屏风上。记得当天好像还有位名叫出口清三郎的画家出席,不知他是否别来无恙。

有谣传说这天的牧神会被当局误以为是某种非法集会,因此有两位刑警到场。我们至今仍认为确有此事,当年的确是有两个貌似刑警的人,在隔壁的和室喝着酒。不过一切究竟是否真如传闻所言,令人存疑。这天的归途中,醉意甚深的山本鼎和仓田白羊沿着栏杆,爬上了拱桥的最顶端,还从桥上对着河里小便,让众人为他们捏了一把冷汗。

同年4月10日,牧神会。这天应该是一场人数较少的集会。

(同年5月21日,北原给我们的杂志命名为《屋顶庭园》。)

此时牧神会逐渐受到各方肯定。同年11月27日,周六,有乐座的自由剧场演出(应该是《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27的首演)散场后,“涉谷村一行人,岩野先生、蒲原先生、岛崎先生”,再加上一些我们牧神会的成员,共二十五人来到东洋轩,在岩村先生登高一呼之下,开香槟举杯欢聚。

明治四十三年(1910年)年2月7日,牧神会。山崎来访,我和他一起绘制海报,我画的是异国风。山崎没到会场,又做了绘有牧神的大灯笼。当天的会场是三州屋。除了固定班底之外,还有藤岛先生、铃木鼓村先生、与谢野先生、水野叶舟、安成等许多成员出席,但日记上并未详细记载。

同年2月27日,牧神会例会。当天有高村、石井、小山内、北原、吉井、长田等人出席,人数较少。

这一天,我才得知《屋顶庭园》的第二期被勒令停止发售。

同年11月20日,牧神会于三州屋举办活动。长田、柳、吉井、猿之助、南、高村、永井、山崎、谷崎、武者小路、小宫、岛村、柏亭、青山、一平等人,以及其他许多来宾出席。

这天的集会因发生“黑框事件”而声名大噪。高村拿了一张海报,大大地写着“贺长田秀雄君入伍”,还画上了一个黑框,并挂在会场的墙上。《万朝报》的记者独自前来,在现场又不认识其他人,便受到了冷落。他为此相当气愤,隔天就在该报的社论栏上拿这件事大做文章,强烈抨击本会。

而牧神会也在此时达到极盛巅峰,之后便每况愈下了。

为呈现当时的时代氛围,我稍事补充。11月26日,在神田青柳举办旧书现场展售会。北斋绘本《东游》,六元五十钱;《吉原青楼年中行事》,四十五元;《骏河舞》,五元;西鹤《好色一代男》三册,一百元;元禄十六年版(?)《松叶》,附书帙良品,十四元;歌麿《七怪》三幅,一百元;丰广浮世绘,五元。

同伴看到明星商品之一的浮世绘作品,便说道:“那张肖像画,是不是拿去给小孩当玩具玩过了呀?”在黑田清辉还很活跃的时代,白马会还曾出现过他的《荒苑斜阳》等作品。

到了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牧神会已渐趋式微。

2月12日,在浅草的世香楼举办牧神会,世香楼老板娘演讲。

同年6月5日,周一,于神田新开张的西餐馆(店名好像叫“都”)召开牧神会,当天内田鲁庵先生亦有出席。根据日记上记载,内田先生谈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内容,小山内则不知在哪里喝醉了,情绪很亢奋。生田、岛村、喜熨斗、平出、萱野等非固定班底莅临,黑田先生和岛崎先生则是礼数周到地来函通知缺席,众人纷纷表示这两位向来都是如此慎重行事。

日记上还提到萱野抓着内田先生讨论奥斯卡·王尔德的散文,但从一旁看来,萱野的态度令人稍感不悦。当天还有个模样看来游手好闲、不知姓甚名谁的人到场。尽管全场没人认识他,他好像还是自顾自地在座位上高谈阔论起来。

当时人在日本的德国人格拉瑟28先生说自己无法出席,却特地送来了花篮。

我过去常为牧神会制作邀请函的底版。对了,足下和吉井的诗集插画底稿都已在火灾中烧毁,若足下手边还有,盼请不吝惠赠。

(1926年12月2日)

青春回顾

吉井勇

夜越深,春天咖啡馆越能径自酝酿出一股诡谲却美丽的神秘气息,只是如今似乎已无从感受到这样的氛围了。而在这样的地方,客人又分成两派。像临川、春浪这种独自喝酒的烂醉派,与荷风、熏这种啜饮咖啡的静观派。

吉井勇

(1886—1960)

剧作家、小说家,同时也是短歌创作者,有“伯爵歌人”以及“祇园歌人”的美称。东京出生,早稻田大学肄业,拥有伯爵爵位。

吉井勇自青年时期陆续在《明星》杂志上发表短歌,并于1910年出版了第一本短歌集《摆酒庆贺》。他还曾为戏剧作品《前夜》(原著作者为屠格涅夫)当中大受欢迎的歌曲《凤尾船之歌》填词。此后积极发表小说、剧本等作品。三十年代,吉井勇于高知县香美市乡间兴建了溪鬼庄,并在此度过人生最苦闷的时期。之后,他移居京都,重返文坛,但短歌风格已由过去的唯美转趋圆融洒脱。

吉井勇于晚年获选为日本艺术院会员,并为皇室评选新春短歌。高知县现在设有吉井勇纪念馆,京都则有他的歌碑。

我记得春天咖啡馆位于银座边缘日吉町的民友社29旁,紧邻一家名叫日胜亭的台球店。咖啡馆应该是明治四十三四年开张的。当时在银座周边还没有这种所谓的咖啡馆,类似的店铺只有台湾茶馆30。由于春天咖啡馆的店主是西洋画家松山省三,“春天”又是由小山内熏所命名,因此客人多为文人、画家、演员、报刊的从业人员,或是对这些领域有兴趣的人士。当时这种咖啡馆还相当罕见,所以也有不少客人是从筑地木挽町过来的,趁回家前在此歇歇脚,或趁夜深带着艺伎上门。

由于春天咖啡馆的主要客源就是前面提到的这几类,所以我和众多文坛人士也都是在这里见面认识的。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中泽临川和押川春浪这两位。中泽兄是在小山内先生的引见下与我结识,我记得我们最初应该就是在此处见面的,后来随即成了把酒言欢的好友,经常结伴前往各处,他也曾带我去认识诸多美酒。临川这个大名,其实我以往就曾通过武林无想庵、川田顺、小山内熏等人合办的《七人》杂志而得知。《七人》杂志的发行机构还出版了他的《鬓华集》,这本文集是我最不忍释卷的书籍。我对中泽兄可以说是久仰大名,能让他带我四处增广见闻,简直是如梦一般,令我喜不自胜。

据说就连艺伎们也为中泽兄冠上了“神”这个称号,以表达对他的推崇。这位众人口中的“神”虽爱酒,酒量却不好,三四瓶黄汤下肚后,立刻醉态毕露。他会把杯里的酒几乎全洒光,还抓住身旁的人,不管对方是谁,就开始怒斥“猪头,你是个笨蛋!”云云,但不久后便会瘫软似的躺平,不论是在宴会厅的正中央,还是其他任何地方,他都能睡得不省人事。总之,在中泽兄的朋友当中,应该无人不曾领教过这句“猪头”吧。我本人领教这句带着亲爱之情的“猪头”,次数更是早已不知凡几。

我和中泽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我下榻在越后妙高山腰的赤仓温泉时的事。我和专程从信州松本前来探望的中泽兄,整晚在山上开怀畅饮,后来他说要直接前往新潟市区,两人便一同下山,还在锅茶屋31等几家食肆接连喝了好几回合。之后甚至还到了长冈,去拜访在宝田石油工作的大村一藏。隔天,我俩在筱之井车站分道扬镳,孰料我与中泽兄竟然就此天人永隔。

我是在中学一二年级时认识押川春浪的。当时我进入以“南洲32学者”著称的胜田孙弥老师所开设的私塾,押川过去也曾在此学习,因为这层关系,他常到我家玩。当时胜田老师办了一本名叫《海国少年》的杂志,有时押川到我家,说声“借用你的桌子”,便从怀里拿出稿纸,提笔写起他在《海国少年》上连载的冒险小说《塔中之怪》。当年他连插画都亲自操刀,而且画得很好,画作丝毫不像出自外行人的手笔。

后来我们有将近十年时间不曾聚首,竟又偶然在春天咖啡馆重逢。我们两人都是中泽兄的酒友,因此很快就熟络起来,成为把酒言欢的好友。押川的尊翁押川方义先生是基督教界的热血志士,而春浪的相貌乍看之下,虽颇有富家公子的风范,身体里却也藏着热血澎湃的气魄。有次在国技馆举办校际相扑大赛,春浪不知为何动怒,竟差点在土俵33上动手殴打当时声势如日中天的出羽海。他那股不服输的气势,很令人担心。

到了他常光顾春天咖啡馆的那段时期,春浪似乎有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有时甚至两天两夜都几乎不曾小寐片刻,一直坐在同一张桌前、同一把椅上,一边不停地喝着威士忌,一边泪流满面。总之,当年的那些酒,春浪不是用身体喝的,而是用心情喝的。只要想到什么不如意,他就彻彻底底地喝个天翻地覆,喝再多都不厌倦。这样喝醉之后,平时的烦闷抑郁似乎又再涌上心头,于是他又再喝闷酒,借酒浇愁愁更愁,春浪便又无止境地喝下去了。

春浪离开人世后,《武侠世界》杂志由阿武天风主持。天风早年在西伯利亚发行报纸时是个穿着军服四处征战的英豪。即使是他,碰到春浪喝闷酒时似乎也是束手无策。当时没对春浪这种喝闷酒的行为感到无奈的,或许就只有我了吧。临川、春浪、熏、天风都已不在人世,每思及此,我内心便越觉落寞不已。

除了前面提到的文友之外,春天咖啡馆在文坛上还有永井荷风、正宗白鸟、生田葵山等常客。

不论如何,“春天”还是一家特立独行的咖啡馆。店内的天花板和墙壁上,整面都是乱七八糟的涂鸦。在缭绕的香烟烟雾之间,看得到山上草人亲笔绘成、宛如云中之龙的自画像,还有作者不知为谁、字迹醉墨淋漓的胡言乱语——“花柳原是共有物”。夜越深,春天咖啡馆越能径自酝酿出一股诡谲却美丽的神秘气息,只是如今似乎已无从感受到这样的氛围了。而在这样的地方,客人又分成两派。像临川、春浪这种独自喝酒的烂醉派,与荷风、熏这种啜饮咖啡的静观派。两者呈现出奇妙的对比。然而,自从春浪有次烂醉后疯狂失控、大闹咖啡馆之后,先是荷风兄不再出现,最后静观派的其他文友们,也都渐渐离“春天”远去。

当年,荷风兄都不是独自到咖啡馆来,身旁一定有生田葵山,或现已不在人世的井上哑哑相陪。他多年来所形成的神态非常奇特,即使他满脸笑意,也还是带有一种莫名的咄咄逼人之感。

有一次,好像是初代市川左团次34的十三周年忌日吧,在上野的常盘华坛举办了法会,伊井蓉峰等人准备了空也念佛35,冈鬼太郎和鸟居清忠这两人共饰仁木一角,表演了《伽罗先代萩》的“床下”这一幕戏。之后,荷风兄、小山内兄和我从会场悄悄溜了出来,跑到银座,也去了春天咖啡馆。结果,那天晚上,小山内兄和我先走,把荷风兄留在了某个地方。当时谁都没料到,这竟成了《鸡眼草》36这篇作品的开端。

生田葵山也是个几乎每晚都会在春天咖啡馆出没的常客。我和生田已是老交情,当年我刚进新诗社时就认识了他,那时约莫是二十岁吧。生田当时住在离新诗社颇近的千驮谷,已经是个崭露头角的小说界新人,《阿兰陀皿》《鸟肠》《白浪》等作品,都大受好评。他常穿着西装搭红衬衫到与谢野老师家玩,晶子师母有次当面调侃他说:“生田,前几天我到府上去拜访,看到有件脱下的紫红色袴37喔。”从这件事看来,生田当时应该已是花名在外。我和生田之间的缘分很奇妙,有段时期我们恰巧都住在镰仓,我会到他那间位于车站前钟表行二楼的出租屋处玩。我曾看到他在火车到站后,单脚穿着木屐匆匆忙忙地奔向车站,只为了要迎接那位日后成为生田夫人的女士。不过,生田常在春天咖啡馆出没的那段时间,同样是精力充沛,曾春风得意地牵着俄国姐妹花走在街上,姐妹花的名字我倒是不记得了。

井上哑哑是另一位常陪荷风兄到春天咖啡馆来的人。据说他曾是东京帝国大学的优等生,但当时就已完全看淡世俗,住在深川一带的后巷杂院,和曾是艺伎的妻子自由恋爱后结为连理,住在远离俗世的寒酸破屋,过着闲适自在的日子。哑哑贪杯,我也和他一起喝过三四回。他那彻底遗世独立、舍弃一切的处境,反倒令我心生羡慕。记得荷风兄在几年前发表的《下雪天》当中,好像也引用了哑哑的一段日记。

如此回顾了我的青春年代之后,青春时代的自己竟历历在目,让我莫名地怀念起那些年的光景。

谷崎在《阴翳礼赞》当中曾说:“随着年纪增长,人似乎就是会没来由地认定往昔比今日美好。”对照自己的心境之后,我也对这番话深有同感。然而,所谓的衣食住行,看来似乎会依个人自身的处境而大不相同,看淡世俗后其实并没有所谓的好坏、优劣。在地炉旁跷着脚啜饮一杯粗茶的生活,也有种令人难以割舍的况味。

此外,我向来都是个宿命论者。自从二十多年前,在有乐座观赏了由安德烈耶夫原著改编的、守田勘弥和林千岁主演的《人的一生》以来,我就不时感觉到,剧中那个会在落幕时如影子般出现、诉说许多暗示性独白的“灰色之人”,似乎就驻足在我身边。随着两鬓渐白,我也不禁想听听这位“灰色之人”对我的余生有何看法。

我的青春年代早已远去,但我的一生尚未结束。或许现在对我而言,只是一次换幕,却还不是最后一幕。

银座街头

三好达治

我选的这个老位子,位于鸠居堂对面,刚好可以隔着玻璃窗眺望窗外繁华的街道。前面提到的《回忆》和《食后之歌》,都不适合今天的我。然而,从这里眺望无穷无尽、连绵不绝的人流,也是一种欣赏风景的方式。

三好达治

(1900—1964)

诗人、译者,也是文学评论家。三好达治出生于大阪,少时因家中经济困窘,初中辍学后转入大阪陆军幼年学校就读,后于就读陆军士官学校期间逃学,遭退学处分,才又转入第三高等学校,并于毕业后考取东京帝国大学法文系。

三好达治自第三高等学校时代即开始创作诗歌,亦于大学时成为诗人萩原朔太郎的弟子。大学毕业后,怀才不遇、情场失意的他,先是着手翻译了波德莱尔的散文诗集《巴黎的忧郁》,至1930年又出版了第一本个人诗集《测量船》。之后他积极发表诗作,出版了十多本诗集,被誉为昭和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古典派诗人。他的作品充满知性,譬喻精当,《雪》《大阿苏》等作品,皆收录在日本中小学各级教科书中,成为许多日本学子共通的记忆。

这个三月底,东京都终究还是决定要让摊贩全都销声匿迹。原本有过一拨请愿和联合署名活动,存废意见缠斗交锋之下,支持摊贩的一方最终还是无力回天。拥摊派大叹徒然投入大笔金钱,结果还是被当作傻瓜对待,看来是大势已去。就连我这种置身事外的人,都已听闻这番抱怨。我与摊商公会毫无瓜葛,但因有两个朋友是摊商,从他们口中大致听说了事情的发展。这两个摊商朋友,其中一个是写现代诗的诗人,诗风稳健,为人很善良;另一个则是积极创作非典型风俗小说的小说家。我的世界很狭隘,但就连我这样的人,都和他们的同业多少有些直接接触的机会,可见我们平常所谓的摊商,涵盖的人数可能相当于一个地方城市的人口数量。根据朋友的说法,包含摊商及其家人在内的总人数粗估有十万人。这个数字多半有些夸大,但不论如何,至少不是个小数目。据传,官方认为摊贩会妨碍交通和消防救灾,有损市容美观,所以才会下达这次的扫荡禁令。原来如此,听了这套说辞之后,我才知道看似粗暴的措施,原来也有这么了不起的、极具计划性的理由,所以现在我们眼前看来不觉得有异样的街头风景,的确不得不说是一种畸形的状态。就摊贩存废这件事而言,我并未抱持着偏向为政者方的意见。我一想到我那两个朋友——卖杂货的诗人和卖旧书的小说家——如今恐怕多少得要熬过一段困难时期,就觉得很怜悯他们的遭遇。此外,光是想象前面所说的那十万人要如何在这个大都市中迁徙,想象他们的困扰和千头万绪,我就不免感到惨淡绝望。不过话虽如此,我倒也没有打算拥护维持现状派。再怎么说,当今世上,混乱到处蔓延,而原本该是社会生活支柱和根基的秩序与和谐,显得极其软弱无力。政府认为反正迟早都得整顿,就先从整顿市容、禁止摊贩摆摊开始做起。但这种出手整治的顺序真的合理吗?照这个逻辑,那出现在闹市区里的汽车,政府何时才要让它们销声匿迹?

想当年我还在求学,算起来距离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白天的银座街上不像现在这么熙来攘往,人行道上空空荡荡,纸屑乱飞。华灯初上之际,摊贩才陆续到齐,但也仅止于松坂屋这一边。千疋屋那一头过去之后,看起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摊贩架好摊子,撑起棚顶,摆出商品,点起灯火——当整排摊贩都像这样搭起棚架之际,天色才完全暗了下来。找家位于二楼的咖啡馆往下望,时光推移,从薄暮冥冥转成夜幕低垂,有种莫名的奇妙况味。我们一边指示店员送上新的咖啡,一边在窗边忘我地闲聊许久。当年,我们眼中看到的摊贩,丝毫没有破坏市容美观,或许还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令人怀念的庙会夜晚,或是散发着浓浓乙炔灯气味的庙前夜市。如果不禁在窗边想起了北原白秋的《回忆》或木下杢太郎的《食后之歌》,也算是符合当时的气氛。虽然我也有些朋友会用极为慎重的态度,身穿正式的服装在此出没,例如前几年过世的武田麟太郎,但他们其实内心多半都带着几分天真无邪的嬉皮士的疯狂。当时世间称不上是全然的宁静祥和,危机即将降临,但银座街头的黄昏,的确还有着充满都市气息的柔和暮霭,尚未失去它的优美和况味。即使在三五辆喧闹的消防车呼啸而过的街道上,也是如此……

那种所谓的况味,是大都市闹市区特有的氛围,因此我至今仍打心底爱着“银座”这个名字,毫不犹疑。到银座办完正事之后,我总会一再地想到骈肩累迹的大街小巷探访,从不厌倦。我并不会特别挑在上午、下午、傍晚、入夜或二更等时刻前往银座——我总是四处乱走,一不留神就被卷入人潮中,在人行道上随波逐流一段时间,不久后又会被挤出人群,来到某处。我偶尔才需要买东西,也不是常和人相约见面或有其他事要办。如此无趣的散步,总会让我在二三十分钟后觉得落寞不已,却已成了我自己浑然不觉的习惯。

狮子咖啡馆究竟是何时创设的?我没有研究癖好,也不打算仔细考究。总之我对它最早的记忆,是位于银座四丁目一带的一家咖啡馆。对面原本有家名叫“老虎”的咖啡馆,曾一度与永井荷风的名字连在一起,相当知名,如今也已消失无踪。而“狮子”虽然名号依旧,但我每次离开东京,隔一段时间再回来时,这家店几乎都会改头换面,目前则是一家啤酒屋。现在不是喝啤酒的季节,亦非用餐时段,啤酒屋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再加上它宽敞明亮、干净整洁,是最适合在这种时段消磨时间的好去处,我还可以选择坐我的老位子。我选的这个老位子,位于鸠居堂对面,刚好可以隔着玻璃窗眺望窗外繁华的街道。前面提到的《回忆》和《食后之歌》,都不适合今天的我。然而,从这里眺望无穷无尽、连绵不绝的人流,也是一种欣赏风景的方式。我已不会因为都市况味而欣喜,它不是那么诗意的东西。话说回来,近来风俗小说家怎么都写那么拙劣、无趣的作品?我才不想被迫读那种文章,宁可选择来看看这里的景物。我也不像波德莱尔那样,会在人群中偷偷享受孤独。在这里我会比平常更颓废,更接近茫然若失的状态。

我茫然地望着一扇长方形的窗,宛如它是一个屏幕。人群看似没有焦点,但望着他们,就仿佛看着他们一笔一笔地描绘出一个个真实的命运,或是在为我描绘出一个个幻影。例如,有个“公文包”经过,一个出众的新皮包,它本应受人的意志摆布,但没想到风一吹,却像只丝瓜一样摇晃起来;接着又有一双“高跟鞋”,带着一件下摆轻盈的外套走过,步履既快又利落;“束腰夹克”则摆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它的主人是个有性格的美男子,由于心不在焉,正百无聊赖地四处顾盼。街头有两位女助理,她们看上去一年到头都在闲聊。还有一个颇以自己的长相为傲的人,步履缓慢,像是在消磨时间——看的时间久了,会发现这种骄傲自大之人竟然真不在少数。有个人边读着报纸边走下地铁站,乍看起来相貌堂堂,但打扮怪异,戴着皮手套,手拿洋伞,步调缓慢。还有个秃头男子,看似凡事都会精明算计,他的装束活像是二十年前的装扮。有个戴贝雷帽的人跑进了地铁站,应该是报社的杂工吧。她背着婴孩,外面罩着一条小被子,被子底下隐约露出的裙子,好像是最近的一种流行款式。我浏览的是不断交替转换的无言表情和色彩缤纷的服装,它们是快速流转、没有章法的影像,但即使没有章法,也总让人觉得它们想暗示一个轮廓、一个模糊的意义,所以才显得奥妙。这些暗示是幻影,一切都取决于接收到暗示的人怎么想,但就算是幻影,不也是一种现实吗?即使是高挂苍穹的彩虹,站在特定的位置观看时,也会呈现出一种固定的角度。

我究竟是在看什么呢?人影从玻璃窗上滑过,在人影的彼端,隔着电车轨道的另一端,摊贩的背面排成一列。各摊的背面都统一挂上了段染布,鳞次栉比地排在一起,连缝隙都没有。除了背面之外,棚顶和遮风帘也都用了相同的帷幔。这些是统一的帐篷,颜色相同,布料相同,尺寸也相同,像是军队行军时所带的帐篷纷纷漂流过来聚集于此,盖起了营舍。若要说这是战争时期的遗产,的确如此。这些帐篷密密麻麻,毫无缝隙地接连排在一起,证明在摊贩的世界里,也同样人口过剩。以往摆摊的空间还稍微宽敞一点。当时的市容比现在更气派,但也没人说过摊贩会妨碍市容美观。如今市区的建筑显得远比以往廉价寒酸,又粗俗许多,反而说摊贩有碍市容美观。说不定是那些帐篷惹的祸。

说到战败的象征,那些包着旧帐篷的摊子的确位列其中。隔着那些帐篷的另一端,可以看到鸠居堂的屋顶上架设了某电灯商家的广告灯饰,说起来这不也是战败的象征吗?我并不打算嘲讽知名老字号开始让人架设广告灯饰这件事,因为就当今时局而言,地上的人行道其实比屋顶上更加混沌不明,错综复杂。

战后的混乱动荡,不会那么轻易就平息。不过,这场惊天动地的混乱,若还要慢慢恢复到原本的样貌,实在让人无法接受。若不试着整体性地大步向前迈进,不试着即使置身五万里雾之中仍向前迈进,那就整理不出任何头绪。前路迢迢,未来谁都无法预测。

那么这世上究竟有什么地方出现了些许的改变,或正要开始改变呢?事到如今,我已不再像以前一样拥有敢于梦想的力量。我张开双眼,痴痴地望着啤酒屋的天花板。梶井基次郎曾说过,即使是冬天,狮子咖啡馆的天花板上都还是会有苍蝇飞舞。这一天,那些大正38苍蝇也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从窗外走过的那些行人,他们的幻影上也出现了大正苍蝇。这世上的确什么都没变,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在酝酿着改变,只是有些东西失去了灵魂。这世上或许安静得出乎意料。我带着这种既非惊讶也非忐忑的心情,走出了店外。

不过,有一件事完全变了,那就是女性的服装。服装固然变了,但改变更彻底的,应该是她们对色彩的意识。这一点的确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前进!前进!未来当然还会再出现一些变化,但总之是不会再回到原点了。日本女人所拥有的,或许就只有穿着打扮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喜好。她们的喜好,其实只是表象,是肤浅的东西。对比今昔,这个事实岂不是昭然若揭了吗?我对于这些东西的改变毫无惋惜之情。何况事到如今,才对这些既不是日本女人传统的审美,也不是她们真正喜好的东西留恋不舍,未免太过可笑。我可以认同,今天这些自由的年轻女性,不管是不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被职业妇女的审美所牵动,她们会选择俗艳的原色,一定有什么想当然的理由。这是件好事。或许这是一种反抗的象征,愿意试着反抗到受挫跌倒是件好事。至于要体悟到自己究竟是想反抗什么,又是之后的事了。或许一切最好都留待日后再谈。我只是肯定她们在那幼稚俗艳的原色中所展现的勇气。就去试试看吧!我无从知道那些俗艳的原色是不是适合粗短型的萝卜腿,她们也无从知道,谁都不知道。正因如此,现阶段应该会很有意思吧。

街上行人俗艳的服装映入眼帘。前面提过,即使变得更俗艳也无妨。然而,前面也稍有提及,日本东京的银座街头完全没有新的改变,也并没有变得更朝气蓬勃、活络热闹(除了拥挤之外)。街头是个互相反射映照的场域,因此自然就成为各种念头泛滥错杂的游乐场。这样的确不错,但我们也希望街头能有点风格,有点细微的差异,有点风情。这才称得上是大都市的闹市区,不是吗?这一点无论男女都一样,即使是“街头心态”这种转瞬即逝的心态,是否也该有点芬芳与深度,有点幽默与机灵?有时在电影的片段中可以感受到的事物,在东京的银座却丝毫感受不到。不只完全感受不到,人行道上竟然还充斥着厚颜无耻、骄傲自大,以及过于独善其身的想法。简而言之,岂不就是个粗鄙吵嚷的菜市场吗?若说这是因为街头巷尾充斥着反抗原色着装的论调,那我可就要烦恼了。我就这样陷入了前后矛盾,得不出结论。

我为什么会像一只迷途的鸟,又来到这里游荡呢?好歹要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傻吧?不是有点傻,而是很傻。有一次,我一边闪躲在银座大街上穿梭的汽车,一边从电车轨道眺望远处,万般无奈地有了这个念头。摊贩的帐篷在雾霭缭绕中绵延至举目所及之处。交通警察的哨音响起,传至远处,四下里的风景瞬间显得落寞寂寥。不,今天不也一样喧嚣吗?我空洞的双眼,眺望着眼前的景物,落寞寂寥却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永别了!这些宛如脏污的马戏团似的地方……

对了,这些帐篷即将从银座消失,日后大概是要改到某个乡下小镇,成为马戏团的屋顶吧?这样一来,巡演乐队的笛音和鼓声,应该就会迎风饱满地传响,而这些帐篷也会呈现出它们该有的风格了。

大阪发现

织田作之助

总之那里卖的蜜豆寒天与众不同,上面会加刨细的冰,再淋上色泽如汽车轮轴用的润滑油、口味甜而不腻的糖蜜,滋味好极了。所以我三天两头就会跑到月之濑,仓皇失措地承受女孩们鄙夷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着:“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个大男人还跑来这里,真是个怪人,讨厌死了!”

织田作之助

(1913—1947)

小说家,又称“织田作”。1913年10月26日出生于大阪,1938年发表小说《雨》,备受同乡前辈作家武田麟太郎(1904—1946)的关注,来年发表的《俗臭》入围“芥川奖”,1940年短篇小说《夫妇善哉》成为改造社首次推荐文艺作品,自此于文坛取得一席之地。

织田作之助擅长以平实的方言描写大阪平民生活,以敏锐的观点描写战时的乱世风俗,发表《世相》《竞马》,一跃而成为流行作家,与太宰治、坂口安吾等人同位“无赖派”之列。

有一对夫妻,一年到头都在吵架。要是他们感情如胶似漆,那倒也罢,偏偏这对夫妻关系疏远,从不曾联袂出门,彼此就是看对方不顺眼。偶尔丈夫请妻子帮忙捶背,妻子总会站在丈夫身后大动拳脚,不仅让在前面看热闹的女孩们捧腹大笑,而且到最后这位妻子还会用力拍打丈夫的头,于是两人又会为此而吵起架来。这样吵吵闹闹过了十年,家族里的兄嫂担心两人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怎么样,被街坊邻居知道了也不光彩,更何况他们还听说“夫妻争吵,缺钱到老”。有一天,兄嫂便把这位妻子找来,对她好言相劝了一番,还拿了二十元,要她去买点焙焦39的药材。

兄嫂特别交代药材要贵的才有效,而收下了二十元的妻子,不知该说是心痒难耐,还是说蠢笨,总之一转眼就把这笔钱给花掉了。后来,不知是觉得对兄嫂歉疚,还是想一尝鹣鲽情深的滋味,这个妻子还是去了一趟位于高津的焙制药材行。

高津神社素以汤豆腐店而闻名。这附近有许多药材行,正门前的街边有“从古到今都因有效而广受喜爱的七福日枝药”专卖店,后门前的街边则有两家焙制药材行。元祖本家焙制药材行“津田焙药行”和焙制药材一应俱全的“黑津焙药总本店鸟屋市兵卫本铺”,两家比邻而居,让人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家才是焙药始祖。不过两家都有卖包括蝾螈在内的各种焙制药材,举凡虎掌、锦蛇、凤螺、蝾螺、山蟹、猪肝、蝉壳、鳖头、鼹鼠、牛齿、莲藕、茄子、蜜桃、南天竹等都有。这个妻子走到其中一家店铺低矮的屋檐前,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家里小孩完全不亲近女人,买了一对公母蝾螈。回程途中,她在二井户的下大和桥东侧买了三色外郎糕40,又在对面的鱼板店买了醋渍鳗鱼头和鳕鱼当晚餐,才回到下寺町。回家后她立刻把一只蝾螈偷偷地缝在老公的兜裆布上,另一只则是自己随身携带。

近来我莫名地迷上了服用市面上的维生素C和维生素B,因此对焙焦蝾螈的功效不免多有怀疑。不过,我还是试图为它的效果注入一些心理上的根据。感情不睦的夫妻只要相信或期待这种东西会见效,就会把另一半无心的动作,误以为是迷恋自己的证据,连带让当事人自己也受到影响。

至于那位大阪的妻子究竟是不是如此,我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时常看到她出现在戎桥的红豆汤铺“月之濑”,脸上带着愤愤不平的表情。她到处对别人诉说她的奢华行程,说自己出现在月之濑的时候,多半都是在和丈夫吵架。这种盛怒之际,非得要来月之濑,吃一碗栗子红豆汤,喝一碗咸汤,再吞下萩饼41才能消气。

月之濑这家红豆汤铺,位于从戎桥的电车站往难波方向走的派出所隔壁,以往是大阪的妇人们偷闲休息的地方,如今则有大阪的时尚女孩们大举涌入,宛如在举行女子中学同学会。专柜小姐们或许是因为身体疲惫,想摄取一些糖分,所以每逢百货公司打烊,便会挤得店里水泄不通,场面令人瞠目结舌。无数的赤裸玉腿,或是饱满地包裹在巧克力色袜子下的美足,纷纷被挤出到店铺蓝色的门帘外。而刚才的那个妻子总会一脸不悦,混杂在这些年轻女孩之中,睁大眼站着四下张望,开口问道:“还有没有空位呀?”我其实也很喜欢那里的蜜豆寒天。这样说实在是太过随便,总之那里卖的蜜豆寒天与众不同,上面会加刨细的冰,再淋上色泽如汽车轮轴用的润滑油、口味甜而不腻的糖蜜,滋味好极了。所以我三天两头就会跑到月之濑,仓皇失措地承受女孩们鄙夷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说着:“那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是个大男人还跑来这里,真是个怪人,讨厌死了!”

五年前,也就是在我二十三岁时,我曾带着当时很疼爱的一位女孩K,满心欢喜地去了月之濑。一进店里,女孩K就点了蜜豆寒天,我则是悠哉地端详了一下菜单,看到“茶泡饭”这几个字映入眼帘,突然觉得饿了起来,便点了茶泡饭。我把K说的“真是个讨厌鬼”当耳边风,咽着口水等着茶泡饭送上桌。终于盼到店员说“让您久等了”并把餐点摆在我面前那一刻,我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羞红了脸。怎么可能?这不是饭桶吗?而且还是一个像是在文乐木偶戏42里使用的小巧饭桶。环顾四周,邻座的年轻女孩们个个都吃着红豆泥或红豆汤等极为普通、极为适合在这家店享用的餐点,唯独我一个人在众多年轻女孩面前,像扮家家酒似的和眼前的饭桶相望,我不禁害羞了起来,甚至还听得到她们的窃窃笑声。K虽然不至于发笑,但脸色凝重,露出“我讨厌这样”的表情。不过,我还是鼓起勇气,从饭桶里盛出饭来吃。不知怎么搞的,我竟从容地吃下了四碗饭,还喝了茶、剔了牙,真不知道该说是年轻气盛,还是厚颜无耻。不论如何,整个场面瞬间情调尽失,K怒气冲天,原本应该很有希望的恋情,也因此无疾而终。然而,至今我仍觉得月之濑的茶泡饭令人回味无穷。那附近的小巷里有家店叫“树果”,我到那里去吃花椒烤牛肉、炒乌龙面或奶油西芹炒猪肝时,每三次就会有一次兴起想去隔壁尝尝茶泡饭的念头。这倒不是因为茶泡饭的口味有多好,而是在红豆汤铺卖茶泡饭和像文乐木偶戏用的小巧饭桶,让我莫名地感到一股大阪的况味。

虽然茶泡饭成了我当年失恋的直接原因,但其实还有一个因素。那时K有个女性朋友叫“阿龟43小姐”,她才看过我一眼,就对K大肆批评我说:“这个人长相普通,不仔细看的话,会觉得他长得畏首畏尾的!你说他读过一点书,我看他应该一点生活能力都没有吧!”这位阿龟小姐在某家百货公司的领带部门工作,以前就常随口说出“我喜欢像鹤一样的人,不喜欢那些脖子短得像乌龟似的家伙。因为乌龟借了钱之后,头寸就轧不过来44了”之类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我为了报失恋的一箭之仇,便帮她取了阿龟小姐这个绰号。阿龟小姐当时虽然在百货公司工作,但因为她的父亲很贪财,好几次都想把她卖去当艺伎。也许是因为我戴着这样的有色眼镜看她,所以尽管她那往右下方倾斜、看似不太平衡的体态略带女人味,但我从不正眼去瞧她。她那厚软的下唇,嘴唇正中间抹点红的拙劣化妆手法,还有胸部下垂的模样,都让我不禁暗自想象,她结婚后一定会生一窝孩子,还得拉开夏季和服的领口,用两边的乳房给两个婴儿喂奶。不久后,我听说阿龟小姐结婚了,但从那之后就没再见过她。没想到,最近我在千日前的自安寺里,见到了暌违五年的阿龟小姐。

我孤陋寡闻,直到最近才听说千日前的自安寺里有石头地藏。这尊石头地藏名叫净行大菩萨,安奉在寺内深处的洗心殿里。据说患有眼疾的人,只要向这尊地藏眼睛里浇水,再拿鬃刷刷洗,眼疾就会痊愈;脚不好的人,只要为佛像洗脚,宿疾就会康复。听起来或许很傻,但因为很灵验,因此石头地藏身上一年到头都是湿的。水垢染红了佛像的脖颈,佛像的五官被磨损得面目全非,胸口附近也都残破不堪。听友人说,这里不时会有穿洋装的年轻女孩前来参拜,我觉得有股莫名的吸引力,所以不管有事没事,只要来到千日前,就一定会进到这座寺庙里,到地藏菩萨面前逛逛、绕绕。有一天,我看到一个穿洋装的女人,在地藏胸前浇了好几次水,还用鬃刷刷了又刷。一瞧她的脸,才发现竟然是阿龟小姐。

她以往因为父亲的喜好,坚决不作西式打扮,但现在是夏天,所以她也穿着西式服装。不出所料,她身上穿的是宽松的棉质居家洋装,而且布料滑溜,就是黑门市场的流动摊贩会摊开在街边卖的那种府绸面料,头上还戴着赛璐珞的发箍,模样就像个街头巷尾常见的妇人。我看到瘦骨嶙峋、脸色苍白的她刷洗着佛像的胸前,便猜想她会不会是得了肺病。阿龟小姐看到我,反应也相当夸张,好像被我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似的。她说再过几天就是土用丑日45,要请自安寺帮家里的孩子封虫46。我一边心里祈求阿龟小姐的老公千万不要是个穿白色双排扣西装,打红领带,胸口放蓝色口袋巾,还梳着飞机头的男人,一边走出了自安寺的红砖后门。原来这里就是“伊吕波牛肉店”的那条小巷。小餐馆“市丸”的对面,左边是一家叫“大天狗”的按摩店,在天花板偏低的二楼,有五六个按摩师傅在为彼此揉捏着身体,右边则是一家牙医诊所。

那一家牙医诊所已相当老旧,二楼虽有一些治疗仪器,但全都黑黑旧旧;又因为天花板低矮,仪器上端几乎要顶到天花板了。我猜医生可能得要弯着腰看诊,而且还会不时撞到头吧。如果没挂招牌,恐怕谁也没料到在这种后巷的破旧大杂院里,竟然还会有牙科诊所。看到屋檐下放了六七个盆栽,我想起了雁治郎横丁47。雁治郎横丁是位于千日前歌舞伎座旁的小巷,巷内餐馆林立。那里也有些像是被遗忘的房舍,二楼的天花板很低,紧闭的木格窗,让人看上去都觉得很闷热。二井户的岩粔籹48店,二楼也有铁格窗,长期住在店里学艺的小学徒弯着身子,无精打采地缝补着衣服。这样的光景为什么总是特别吸引我?我实在说不出一个明确的理由,但我很确定自己从中感受到一种“日常生活的悲哀”。这些讨生活的日常的确令人感到无奈、悲哀,却蕴藏了某种韧性。我姑且不去论断它是不是大阪的传统,但看到日本桥筋49四丁目的一群旧货摊商竟连足袋暗钩50的其中一片都有卖,更让我感到大阪那股悲哀的乡愁。

我待在东京的那段日子,经常想起法善寺横丁的“夫妇善哉”红豆汤铺。从道顿堀延伸出来的食伤大街,和从千日前延伸出来的落语席大街交叉口,挂着一个写有“夫妇善哉”的大灯笼,灯笼旁有个玻璃盒,老旧的阿多福人偶,笑眯眯地端坐在盒子里那盏十瓦的灯泡下。穿过门帘,在棋盘状的榻榻米上坐下,点一份红豆汤,店主就会送上盛装在扁平小碗里的红豆汤,一份两碗。这就是所谓的“夫妇善哉”。或许正是生意脑筋动得快的大阪人想出了这个装在两个小碗里的方法,好让红豆汤看起来比一大碗的分量更多。我听到店铺命名的缘由——明治初年时,店主本来是位替文乐拉三味线伴奏的乐师,后来由于本业无法维生,才开了这家红豆汤铺,取名为“夫妇善哉51”——莫名地兴起一股怀念之情。

戎桥崇光百货旁的“汁市”是大阪的另一个乡愁。汁市是一家小店,卖的是用白味噌煮成的浓稠汤品,除了汤之外,它既不卖饭也不卖酒,只单卖一味餐食,是一家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餐馆。不过,这碗汤可依客人需求,加入泥鳅、鲸鱼、马鲛鱼、松原平鲉、花枝、章鱼或其他香料食材。除了这些海鲜水产之外,汤里一定都会有牛蒡削片,简直是一碗无法言喻的美味。我一边因它的口味多年不变而暗自欣喜,一边在盛夏酷暑中,吹着滚烫的汤品,连喝了三碗。我粗略计算了一下,这家小巧的店里,包括只坐到半张椅子、半个屁股悬在半空中的客人和站着等候的客人,总共约有二十五个人。最令人讶异的是,其中还有许多是身穿开襟衬衫、貌似精英的上班族。他们用优雅的嗓音,说出“老板我要鲸鱼的”或是“帮我加泥鳅”等点餐内容,在这摩肩接踵的空间里,弯着身子,拿着筷子,带着满脸凝重的表情,等待餐点上桌。偶尔他们也会不经意地瞄一下门帘彼端熙来攘往的女士的玉腿,但只要汤一上桌,他们就会心无旁骛地认真喝汤,仿佛要把整张脸都塞进碗里去似的。

这里和咖啡馆或餐厅里那种轻浮的前卫格调不同,有着沁人心脾的沉稳和错综复杂的况味。看到这里,我在想那些年轻的社会精英,是否在眼花缭乱、喧嚣纷扰的现代社会里,失去了灵魂的依靠,所以纵然只是暂时,也要把这里当成一个灵魂的依归,啜饮一碗热得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白味噌汤。更仔细想想,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必须从这种粗茶淡饭之中找寻灵魂依归,是现代精英们的悲哀,也是大阪蕴含的一种莫名乐趣吧。

在将近土用的溽暑里,喝下了三碗热汤的我,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对着转速像是还没睡醒的电风扇,任凭风吹拂。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千日前的常盘座里,那台趁着电影的空当转动,噪音震耳欲聋的二十寸大电扇,以及挂在公共澡堂天花板上,嗡嗡作响的大吊扇。走出汁市之后,我穿过戎桥,经过御堂筋,朝着位于四桥的文乐座走去。

三味线“当当”地响起,让人联想到低沉哀怨的曲调。太夫52稳稳地压住放在腹部的木台,发出低吟。昔日小出楢重53曾说过,“大阪人在吟咏净琉璃时,看起来最精明干练”,描述的就是这种低吟声。接着,文五郎54满怀感情地带着木偶出现在舞台上时,我不禁心想:“啊!这就是大阪!”而我认为最有大阪特色的,就是这些文乐艺人,不管从他们呕心沥血地精进表演功力的精神,还是从对文乐以外毫无兴趣、一心钻研文乐的生活态度来看,都是如此。他们在大阪是与众不同、屈指可数的表演者,他们要让世人知道,这么傻气的努力,才是带领他们的演技更趋出神入化的康庄大道。

如果对大阪很陌生的人要我介绍最具大阪风情的地方,我就会带他到法善寺去。

要是对方听到要去寺院便心生犹豫的话,我就会说:“那浅草寺不也是寺院吗?”换句话说,如果浅草寺是“东京的门面”,那法善寺就是“大阪的门面”。

法善寺的特色实在是很难一语道尽。它是一座很复杂的寺院,而要说明“很复杂”这个大阪用词,也相当麻烦。因此,世上最难说明的,莫过于法善寺的特色。

举例来说,法善寺虽位于千日前,却有五个入口。千日前(更精确地说,是千日前通往道顿堀筋的那条路上)就有两个入口,道顿堀有一个入口,难波新地还有两个入口。不管要从哪个口进,哪个口出,皆任君选择。香客可依照来访的目的,或地理上的方便与否,自由决定如何出入,没有人会说三道四。

不过,既然它叫“寺”,当然就有正式的大门。从千日前往道顿堀筋的那条路上,差不多刚好半路的地方,有留声机店和舶来品店,法善寺的正门就在这两家店之间。

跨过正门的石门槛,踏进寺内一步之后,有种地面往下滑落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跨过门槛的关系,又或许是我们被吸进法善寺的魔法披风的那一刻所产生的错觉。若是晚上造访,那可能是因为千日前周边灯火通明,到了这里突然为之一变,转为幽暗无光的关系。不论如何,总之就是一种很复杂的错觉。

再往寺院深处走,环境会变得更为复杂。这里简直就是个神佛的百货公司,信仰的盛行地区,迷信的温床。例如寺里供奉着观世音,也有欢喜天、辩财天,还有稻荷大明神,亦有弘法大师,更有不动明王,简直就是包罗万象。只要来到这里,大概信什么都有神像可以拜,只差基督教和天理教了。至于哪尊神佛安奉在何处,拜了哪个神会有什么用,这些我们就不懂了。

不过,她们倒是清楚得很。所谓的“她们”,就是在这附近工作的女人们。梳丸髻55的女服务生,烫了一头卷发的职业妇女,顶着西式发型、发量蓬松的娼妓,穿着厚底中空木屐的见习艺伎,还有银杏返或岛田髻造型的艺伎们……她们脚踩厚底木屐,身穿大衣,口中念念有词地祈求着,即使碰到雨天也不间断。

光是照本宣科地祈求参拜,已满足不了她们,毕竟信仰需要以一定的形式来呈现。因此,在不动明王前面有一口井,井里的水被称为“洗心水”。女人们会在这里帮不动明王的金身浇水,说是要“洗涤污秽的心灵”。数十年如一日,每天都被浇水的不动明王,金身上总是长着绿色的苔藓,或应该说从不曾干燥过,就像灯火长明不灭似的。

浇完水之后,她们总算要求签了。哎呀!抽到“下下签”了。

这倒不必紧张。寺院里有一只石狐狸,嘴上有个缝隙。万一抽到下下签,把签诗绑在那个缝隙上,就能逢凶化吉。

“请保佑我逢凶化吉!”

这个用心祈求的女人面前有功德箱,头上有信众捐献的灯笼,四周还飘散着线香味。这样就能安抚愚傻的女人心了。

这样一来总算可以放心了。既然如此,那就去“夫妇善哉”吃点东西吧!

大阪人贪嘴爱吃的欲望,恐怕其他任何事都很难比得上。现在已经改变不少,早期大阪人只要一出门,就一定得吃点什么才会回家。所以,法善寺周边也有餐馆,不,不只是“有”,整个法善寺周边都是餐馆。俗称法善寺横丁的巷弄,简直就是美食街。在这些三人并肩走路已嫌太窄的巷弄两侧,几乎都是饭馆食肆。

在这些饭馆食肆当中,最有名的就属“夫妇善哉”了。它位于道顿堀延伸而来的小巷和千日前难波新地的交叉口,是个三角窗店面。店门口有个玻璃橱窗,里面坐着老旧的阿多福人偶。它恐怕从德川时代起,就一直坐在这里了吧?有点诡异的、被熏黑的人偶,略显无奈地坐在店门前,一刻不得闲地招揽着客人。它的旁边,则挂着一个大灯笼,上面写着“夫妇善哉”。走进店里,点了红豆汤之后,店主就会用浅浅的汤碗,送上两碗红豆汤。这里卖的红豆汤是两碗一份,而将这样的商品命名为“夫妇”,很有大阪下町商圈的风格。此外,在门口摆放大型的阿多福人偶,也颇具大阪式的幽默。表情复杂的阿多福人偶,并不只是“夫妇善哉”这家店的招牌,更是法善寺的主子,同时也是大阪幽默的象征。

大阪人热爱幽默,理解幽默,也创造幽默。例如在法善寺的“夫妇善哉”旁,有一家名叫“花月”的寄席56。当年我小的时候,黑脸的初代桂春团治总会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讲些复杂的故事,逗得船场57大小姐们笑得合不拢嘴。如今,同样有位黑脸的烟达58,让花月一年到头高朋满座。花月的表演散场后,如果要想在回程路上到哪里去逛逛的话,还有正弁丹吾亭。它位于千日前难波新地的小巷西侧边缘,而正弁丹吾亭这个复杂的名字,自然而然会让人联想到便桶59。这里过去的确曾有过便桶,如今也并非完全没有。会取这样的店名,的确是很有法善寺,或者应该说是有大阪的风格,但偏偏这里的关东煮极为美味,不愧为食都大阪。几杯黄汤下肚,醺然畅快之际,再往西行,穿出小巷,就来到了难波新地。这里已不属于法善寺的范围。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心斋桥筋的灯光洪流。当大阪人厌倦都市里这一波又一波的灯光洪流时,他们会重新回归的地方,就是法善寺。

偶然创作出来的双关语

九鬼周造

天野、落合太郎和我,一起去了四条通上的一家咖啡馆喝饮料。我对少女服务生说:“给我红茶和饼干。”少女反问:“您说的饼干是指曲奇饼(cookie)吗?”我对她说:“Kuki(‘九鬼’的日文发音)不用你给我,我可以给你。”

九鬼周造

(1888—1941)

京都学派哲学家。出生于东京,东京帝国大学哲学系毕业,1922年前往欧洲留学,先后师从新康德派李凯尔特、亨利·柏格森、胡塞尔、马丁·海德格尔等哲学家。1929年归国后任职于京都帝国大学,教授哲学史。与第一任妻子离婚后,迎娶祇园艺伎为妻。擅于运用现象学、存在主义等西方分析方法,解析一直被认为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日本传统文化,是少数能够在日本语境中理解西方哲学的人。1930年发表的日本文化论《“粹”的构造》为其代表作。

听到双关语时,会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或皱起眉头的人,精神生活其实都颇为空虚。轻松的欢笑可为平常一丝不苟的沉闷生活投下开朗的影子。有一天,我在巴黎理发,理发师对我说:“听说你们日本人(Japonais)都不需要骑兵。”我问他此话怎讲,他说因为你们“已经(déjà)是小马(poney)”了60。这句捉弄人的双关语,反而抚慰了我在异乡的旅愁。

在人生的旅途中,也不时会有旅愁袭上心头,因此偶尔来点轻松的双关语,并不是件坏事。保罗·瓦勒里曾打过一个比方,说两个同韵母的词,就像双胞胎给彼此的微笑。在此介绍两组三胞胎,都是在因缘际会的玩心下创作出来的。我想这样做应该不会有人责备我吧。其中一组已经在报纸上刊登过,因此对有些人来说,或许它已是个旧闻。

当年,和辻哲郎还住在京都时,有一天,他想邀请西田几多郎老师一同到贵船61去远足,顺便品尝樱鳟(日文发音amago,鲑鱼的一种)。于是天野贞佑(Amano Teiyū)就到西田老师家,问老师愿不愿意一同到贵船去吃海鳗(日文发音anago),结果老师回答他:“海鳗太油腻了,我不喜欢。”天野向和辻说明原委之后,和辻便向天野解释:“不是海鳗,是樱鳟。”西田老师也觉得樱鳟他愿意一尝,贵船之旅便顺利成行。这段插曲,是天野(Amano)把樱鳟(amago)说成了海鳗(anago)的趣事。原来是因为在关东(Kantō)地区长大、还是康德(Kant)作品《纯粹理性批判》译者的天野,只知道海鳗,没听说过樱鳟。

今年岁末之际,有个寒冷的夜晚,天野、落合太郎和我,一起去了四条通上的一家咖啡馆喝饮料。我对少女服务生说:“给我红茶和饼干。”少女反问:“您说的饼干是指曲奇饼(cookie)吗?”我对她说:“Kuki(‘九鬼’的日文发音)不用你给我,我可以给你。”接着自己笑了起来,但心里却莫名地揪了一下。我这才知道,原来饼干这个老词,已经被曲奇饼这个新词给取代了。我所栖身的古老世界和少女安居的新世界之间有了隔阂,而这隔阂让我感到些微晕眩。这就是九鬼(Kuki)因为曲奇饼(cookie)而感到揪心(日文发音gukitto)的故事。

在这两组双关语当中,“九鬼(Kuki)因为曲奇饼(cookie)而感到揪心(gukitto)”说起来比较容易,“天野(Amano)错把樱鳟(amago)当成了海鳗(anago)”比较拗口,要说出口比较费力。想必是因为前者从字词的同一性出发,接着就只要还原彼此的量化关系即可;反之,后者则是以相似性为基础,要对字词之间的质化关系进行预测。

写于咖啡馆

高村光太郎

行道树上的马栗新芽正茁壮成长,街边鳞次栉比的咖啡馆透出灯光,倒映出树影。树梢低垂,往远处望去灰影重重,看起来无穷无尽、连绵不绝。强烈的侧光照着这排树下的人行道,让一张张俊男美女的面孔从泛着绿色的暗夜里浮现出来。

高村光太郎

(1883—1956)

生于东京,是日本著名的诗人及雕塑家。1897年进入东京美术学校雕塑系,因看到罗丹代表作《思想者》的照片而大受震撼,于1906年前往纽约留学,之后又移居伦敦、巴黎。至1909年返回日本时,受过欧美自由精神熏陶的高村光太郎已无法接受当时社会陈腐的价值观,对日本美术界怀有诸多不满,便积极在文艺杂志发表美术评论。

1914年,高村光太郎发表了诗集《路程》,并与西洋画家长沼智惠子结为连理。然而,智惠子在娘家破产后,精神疾病常年不愈,于1938年辞世。三年后,高村光太郎结集过去三十年来为智惠子所写的诗,出版了《智惠子抄》诗集,当中多篇作品都被日本各级学校的语文教科书选录。

高村光太郎晚年因忏悔自己曾写过歌颂战争的作品,而独居花卷乡间七年。其间他仍于1950年出版诗集《典型》,并于翌年获得“读卖文学奖”。因为他生前喜爱连翘花,所以后人将他的忌日命名为“连翘忌”。

我在老地方蒙马特高地的咖啡馆里喝酒。前几天你说我脸上藏着深深的悲凄,现在,我突然很想告诉你一个故事,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总之,你就姑且一读吧。

那天歌剧散场后,我东张西望一下,竟然也快到十二点了。我从弥漫着花香的暖热的歌剧院里,一下子来到了街上。此时已是春天,夜半的风吹起来让人感到舒畅,但又带着些许狂野不羁的气息。

歌剧院大道上的数千盏街灯,看起来犹如画着远景的舞台景片62般林立。歌剧散场后的人潮,像是穿着华丽服装的一张张黑色骨牌,往左或往右扬长而去。我立起薄外套的领子,靠在地铁入口的大理石栏杆上,考虑究竟是直接回画室,还是去吃一顿晚餐。

一想到自己已经连续五六天都在熬夜,于是我决定今晚回画室好好睡一觉,便往地铁站台走去。既闷又湿的发臭空气和微暗的隧道,正打算将人吸进去。十瓦的灯泡在隧道转角处发出微弱的光芒,灯下有一顶丝绸礼帽经过,像被油浸过一样乌黑锃亮。我停住往下走的脚步,不禁心想:画室里那间卧室既寒冷又幽暗,如地窖般,现在要我离开广场上汹涌的人潮,独自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是何等不人道的事啊!

我对自己的心呐喊:“我也是个男人呀!”接着便掉头往回走,来到刚才歌剧院前的广场。弧光灯和白炽灯在柏油路面上,交错地画下了五六道我的影子。

此时,耳畔仿佛传来了一句:“那个俊俏的日本人!”我回头一看,发现在距离我五六步的地方,有三个女人牵着手,快步地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我也迈开了步伐,但并不是想追上那几个女人:当流过浅水河床的花瓣有一片向右流去时,之后的花瓣也会受到牵动,跟着往右流去。里昂信贷银行大厦那片黑压压的屋顶上方,朦胧的大熊座倒挂在天空中。沿大马路两侧而立的建筑上半部,梅尼尔巧克力、旅游杂志的霓虹灯广告忽蓝忽红地闪烁着。行道树上的马栗新芽正茁壮成长,街边鳞次栉比的咖啡馆透出灯光,倒映出树影。树梢低垂,往远处望去灰影重重,看起来无穷无尽、连绵不绝。强烈的侧光照着这排树下的人行道,让一张张俊男美女的面孔从泛着绿色的暗夜里浮现出来。这些行人熙来攘往,笑语声与马蹄声融为一体,编织出一种欢快的节奏,与空气里饱和的香水芬芳相互融合,构成奇妙的乐曲,听来十分悦耳。我感觉自己就像到了动物园里的鹦鹉馆,听它们那高亢尖锐的声音,在一片纷乱当中自成曲调。就在这些光线、声音与香气的流动中,我随着迂回蜿蜒的浅水河床向前走着。三个女人也还在走着,行进间不时发出尖锐的笑声。

我从小就是在雕塑中长大的,因此我的感官会对万事万物产生一种雕塑式的、立体化的感受。在我懂得如何鉴赏惠斯勒和雷诺阿的画之前,我与雕塑带给我的感官直觉搏斗了很长一段时日,因为我只要一看到往来的行人,他们的裸体就会自动映入我的眼帘。穿过衣裳看到裸体的动作之美,总能让我先心醉神迷一番。

那三个女人的体态各不相同,而三种不同体态的错杂呈现,简直是美得直捣人心。

当她们走到一家光线特别明亮的咖啡店前时,突然悄悄地失去了踪影,仿佛被卷进了漩涡中似的。回过神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那家大型咖啡馆,并在角落的大理石桌前坐了下来。

我一边品尝着自己喜爱的风味美式咖啡飘散出的柠檬香,一边环顾室内。鼎沸人声窜入耳中,不禁猜想这些欢声笑语是不是突然迸发出来的;明亮灯火映入眼帘,不禁疑惑四周是不是突然亮了起来;一片红晕袭上脸庞,不禁心想室内是不是突然热了起来。这时,乐队开始演奏起了塔朗泰拉舞曲。

哒啦、啦、啦、啦、啦、哒啦啦、哒啦啦、哒啦、啦、啦、啦、啦。

我的每一根神经仿佛都在紧绷着。想必这个空间里的所有器皿、所有人的分子,都随着这音乐的节奏,做着相同节奏的律动。用脚打拍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两三个女人拿着汤匙63下场跳舞。她们身穿轻薄罗衫,衣衫薄得仿佛吸附在她们的身上似的。她们的出现让全场欢声雷动,我也跟着拍起了手。此时,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这位先生,你好!”她们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刚才的那几个女人。

“您在跟踪我们吗?”

“我没有跟踪你们。我是跟在你们后面进来的。”

“您今晚上哪儿消遣去了?”

“歌剧院。”

“喔,今晚上演的是《萨朗波》64。”

“滚开!她是我的女人!”其中一个女人做出手势,模仿剧中角色的声音,高声地说。我全身上下的神经,仿佛都已冲到了皮肤表面。女人们的眼神,女人们的声音,女人们的香气,化成了一股犀利的力道,透过触感刺激着我。她们顺应我的邀请点了酒,我也跟着喝了一些。接着她们唱歌,我打拍子。最后,我宛如麝香完全入味的一块蒸肉,带着其中一人走出了咖啡馆。

我想我从不曾像今晚这样,仔细地品尝肌肤的鲜嫩。

早晨到来。

我在白被单里吃了羊角面包,喝了咖啡。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室内,远处万神殿的圆屋顶隔着薄纱窗帘,呈现出蓝绿的色泽。窗外传来声音不大却气势雄伟的汽笛声响;收破烂的旧货商发出即兴的招揽声,听来颇有怀旧风情;车辆从窗外驶过,伴随着一阵车轮碾压路面的嘎啦声响,四下里一片喧哗。

本来已经睁开双眼的女人,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她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手臂的肌肉不时地颤抖。

我则在静静地思考从昨晚去歌剧院后到今天早上,自己所有的情绪起伏。能和别人一样开心享乐,和别人一样感伤悲凄,我感到无比满足。我闭上双眼,胡乱想着一件件没有结果的事,耽溺于不负责任的邪念之中。

突然间,耳畔响起“你还在睡吗?”的声音。一股残留着金鸡纳树皮酒香的气息,蒙上了我的脸。我看到一双澄澈透明的水蓝大眼出现在我面前。

水蓝色的眼睛!

从那双眼里,我看到印度洋上普鲁士蓝的天空,看到天空下的群岛海域,海水看起来清澈极了。我看到巴黎圣母院的彩色玻璃碎片,看到莫奈笔下夏日树影的颜色,看到清真寺藏宝库中透着神秘色彩的深蓝色宝石。

我看到那双眼睛里的颜色闪动了一下。接着她说:“起床吧!起床去吃饭吧!”

我没想到会听见如此平凡的事,大吃一惊,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女人说今天要在大学咖啡馆吃午餐。

我踉跄地走到洗脸台前。正当我转开热水龙头之际,没想到,对,还真是没想到,往头顶方向一看,有个陌生的黝黑男人,穿着睡衣站在那里。极度的不悦、不安和惊讶之情同时向我袭来。我再定睛一瞧,才发现那里有面镜子,镜子里的人就是我。

“啊……我终究还是个日本人,是个黄种人,是和他们不同的人。”

如梦似幻的情绪,此时如雪崩似的从底部整个崩坍。那天早上,我很快就逃离了那个女人,在画室冰凉的木地板上颓坐许久,细细品尝着这段苦涩的回忆。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今晚,我该从这里前往何处呢?

巴黎的咖啡馆——早晨与中午

冈本加乃子

春天该去的地方,不是被阴影笼罩的马克西姆餐厅,也不是严肃正式的富凯咖啡馆,更不是充满美国肥皂味的安帕咖啡厅。圆点这家店虽然男服务生待客稍显冷淡,但总能像有戏上演的舞台般吸引顾客上门,莫名地适合春天造访。

冈本加乃子

(1889—1939)

小说家,1889年出生于东京。师从女歌人与谢野晶子,早期以诗歌创作见长。1910年与漫画家冈本一平结婚,婚后却因夫妻间的对立与次子的猝然离世,患上严重的神经衰弱。此后开始钻研佛教各流派,并发展出独特的生命哲学,作品中可以见到宗教对其的影响。1936年发表以芥川龙之介为原型的小说《病鹤》,受川端康成好评推荐,正式于文坛出道,并在短短三年间发表《母子叙情》《金鱼缭乱》《老妓抄》等代表作。其作品极富生命力,常交织着浓密的情感与敏锐的人间洞察。

旅人鸡尾酒

旅人先到歌剧院大道的转角,找到和平咖啡馆,去试一试巴黎的椅子坐起来够不够舒适。店铺的桌子已摆到店外,占去了人行道大半,角落里围着带玻璃屏风的露天雅座,雅座中间摆了一个圆形的暖炉,温暖了旅人的背。

店里有眉毛和头发花白的北欧女人,颧骨突出、颇有东洋味、细看却像个西方人的中东男子,留着平头、没穿西装背心的德国人,鼻头尖尖的中年英伦绅士。

身穿虎毛外套,戴着圆框眼镜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个美国女人。一个女子一边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一边紧盯着身穿燕尾服的巴黎男人——一个年轻俊美的男服务生。三四个中国女学生留着不带波浪卷的娃娃头,用流利的法文交谈着。

旅人将四周顾客的相貌全都打量了一番。原来如此,这就是梵·邓肯65所说的“这是一个鸡尾酒的时代”。

对街的女装店如孔雀般,展开缤纷的雨棚。戴着大礼帽的黑人青年和如丝线般细致的巴黎女人挽着手出现,从小巷里走出来,往那家女装店的橱窗前走去。

三个好姐妹

阿龟小姐和塔季扬娜公主66,还有一个普通的女人。没错,还是这样称呼她们最好。身穿时下流行的波斯服装,款式还一模一样的三个女人,选了咖啡馆内侧树荫较多的座位。她们都是风尘女子,给自己牵来的小猴子喂了点栗子之后,便开始互相比较谁衣服上的皱褶挤成的圆窝更多。最后她们达成共识,三人之中最好有人能找到愿意请她们吃午饭的金主,然后三个好姐妹今天好好玩上一整天。其中一个女人拍了拍另一个女人的脸颊,说:“别对我们姐妹抛媚眼,你忘了,咱们是要做谁的生意啦?”接着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从斜对面的英系银行——劳埃德银行里,走出一位留着胡子,身穿灯笼裤的英国人。他挑了一个阳光充足的座位,摆出一副对那三个女人不以为意的表情,彬彬有礼地点了烤面包和红茶。

三个女人也完全没把他放在心上,继续咯咯地笑着。

来自圆点

在这个让人不禁心想“真是风和日丽!悠闲到想放只气球飘上天”的日子,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天际。空中还真的飘着一只气球,上面写着“春天的香水,紫罗兰气球”。过分用心的安排,反而让人觉得无趣。

从建筑鳞次栉比的香榭丽舍大道,一直走到群树林立的大道交叉口。路口有家名叫圆点的咖啡馆,它与小喷水池隔街相望。咖啡馆的建筑仿佛是在蜜桃粉色的糕点上画了绿色的装饰线似的,十分罕见。

春天该去的地方,不是被阴影笼罩的马克西姆餐厅,也不是严肃正式的富凯咖啡馆,更不是充满美国肥皂味的安帕咖啡厅。圆点这家店虽然男服务生待客稍显冷淡,但总能像有戏上演的舞台般吸引顾客上门,莫名地适合春天造访。马栗树的花也近在咫尺,因此在附近散步的游人络绎不绝地走进来,在店里歇脚。

“要不要来一串糖核桃?”

“熏鲑鱼三明治,鱼子酱,还有意式煎蛋和鳀鱼。”

少女们拿着各式三明治,在男服务生们忙于服务之际,游走在众多等候的客人之间兜售。

“请问一下,有没有蜜桃果泥和意大利苦艾酒?”戴着无檐小圆帽的女客人点完餐后,对着外场的几面镜墙搔首弄姿,并对镜子里的自己评头论足:背面,喜欢;偏侧面,有点喜欢;侧面,不喜欢……那就正面全身吧!她假装调整座椅,然后站了起来,但是正面最大的那面镜子上满是马栗树影。衬着白花的淡绿树叶和簇拥着红花的深绿树叶层层叠叠,直到稀疏之处,镜子里才稍微映照到女客人的小圆帽外缘。镜中的她,早已被前方那些客人来来往往的身影遮挡得看不清了……

室内满满的男宾女客,他们的姿态和咖啡香及微微的酒香相互糅合,或多或少已经开始发酵。众人谈兴正高……

“据说巴黎消防部门近日下令,停止给消防队员配发白葡萄酒了。”

“是为了节省经费吗?”

“不是,据说是因为有人喝了配发的白葡萄酒后睡着了,影响了勤务。”

一个年轻女子貌似凝重地向年迈的丈夫说:

“我想现在全巴黎最不幸的女人,应该就是我了吧。”

“怎么啦?”丈夫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我的通便剂一直都不见效呀!”

“唉,你又在开那些早就被识破伎俩的玩笑了。”

店外有些刚参观完巴黎大皇宫春季美术展的人,三三两两的,正为晚餐前这么长时间该如何消磨而烦恼。

有一个人把拐杖立在花园的绿草坪边,心里想:

“风信子看起来应该不会抽烟,但郁金香看起来就像是会抽烟的花。”

林荫下有收费的座椅,还有免费的长椅。

氤氲的蒸气,让凯旋门到方尖碑之间的距离,看起来比实际的距离更远。香榭丽舍大道北侧的商店,先前曾展出过夫妻共乘的小飞机,此举引发了热烈的讨论,据说飞机后来已顺利卖出。仿佛还能看到红色的机翼穿过蓊郁的马栗树林,斜着身子忽然出现在道路上的样子。在它对面的那间屋子,是一栋具有保存价值的建筑。听闻房主要把房产转手,文化官员连忙发函给即将接手的新房主,请求由政府负责保护这栋建筑。好不容易等到了回信,信上是女人的字迹,写着:“不劳政府费心。这栋房子是我以爱为代价从前房主手中获得的,本人定会爱惜。谨此。”

巴黎的老古董

以歌剧院的十字路口为中心,向左右延伸出去的嘉布遣大道和意大利大道上,咖啡馆林立。这些咖啡馆早上打扫完毕后,桌脚和椅子脚处会留有一小堆红沙。汽水瓶和装着甜面包的篮子,在条纹桌巾上沐浴着日光。咖啡馆顾不得还有短暂的秋天,干脆在角落围起了玻璃屏风,还拿出圆形暖炉放在露天咖啡座正中间,作为抵御冬天的装备。

每当公共汽车驶过,摇撼大地之际,马栗树或法国梧桐总会飘落些许树叶下来。

午间报纸头版的纸面上还留有未干的油墨。漫步林荫大道的人把它丢到桌上,先来品味一下咖啡馆的寂寥。他是巴黎的老古董,是在战争结束后从工作岗位上退休下来的文人。以往,他就在这附近的杂志社或报社工作,因此至今仍延续着当年的习惯,散步到这里来。在颓废主义时期培养出雅趣的他,对时下唯物式的审美,总会毫不保留地加以批评:

“近来在西郊兴建的那些新住宅,根本称不上是建筑,那是建筑的骨架,连装潢都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法国主义者”。他对一位点了鸡尾酒的美国女孩这么说:“这位小姐,不好意思,巴黎可没有一种叫作鸡尾酒(cocktail)的东西,我们有的是卖弄风情(coqueter)67,和美国完全不同。”

十一号

以玛德莲教堂为圆心,直径约半英里68的圆形范围里,潜藏着几家赌博旅馆。早晨,在意大利大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有位围着丝巾的绅士,瘫软地垂着手臂。他刚从其中一家赌博旅馆走出来。这位绅士用他那双因尼古丁中毒而变得冰冷干燥的手摩擦着头发,努力想找回触觉,口中还喃喃自语道:

“十一号、十一号、十一号、十一号……”

最近,圣雷莫赌场发生了一件大事,场中的******连开了六次十一号。前四次都是同一个人押中的,第五次和第六次才换了人。要是同一个人连中六次,算起来赌场就要损失七十万日元了。

这个传闻流传到社会上之后,十一号这个数字便带着神秘的色彩,抓住了赌徒们的心。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效仿,押十一号,结果只能任凭让人捉摸不透的数字摆布。

围着白丝巾的绅士,毫不迟疑地把装着热咖啡的杯子凑到干裂的唇边。熬过痛苦的不适后,浓郁的芳香渗入五脏六腑,他的眼前出现了双重蝶影的幻觉,既不是蓝色,也并非粉红。这只蝴蝶大得铺天盖地,随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对面的商店街上,有人正在店铺二楼的窗前清扫装饰用的布偶。

注释

1切子是在玻璃器皿上雕刻花样的一种日本工艺技法,以江户切子最负盛名。(本文所有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佃煮是以酱油和糖煮成的佐饭小菜。

3合是日本的度量单位,一合约等于一百八十毫升。

4ABC茶馆(Aerated Bread Company)设立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巅峰时期在伦敦拥有上百家分店。

5黄金狮王红茶馆设立于1717年,是一家英国红茶专卖店。

6震灾是指发生在1923年9月1日的关东大地震。

7武林无想庵(1880—1962),日本小说家、翻译家。

8红白歌唱大赛又称NHK红白歌合战,是日本放送协会(NHK)自1951年起每年播出一次的音乐特别节目,有极高的收视率。——编者注

9练切是以白豆沙为原料的一种日本甜点,外观通常带有季节特色。

10日本对饼干和曲奇饼有很清楚的规定。只有当饼干中的糖与食用油成分合计占到总成分的一定比例以上,且外观具有特定的风格,才可称为曲奇饼。早期的曲奇饼较为高级,价格也较贵,故有此规范,以避免消费纠纷。

11新桥美人是一款三色冰淇淋的商品名称。

12五色酒是以五种洋酒调制而成的鸡尾酒。

13雪酪是将新鲜水果冷冻至结冰之后磨碎食用的一种西式甜品,也有其他类似的做法。——编者注

14大福是一款包着红豆馅的和果子,属于麻薯的一种。

15《官报》于1883年创刊,是日本政府的机关报。——编者注

16番茶与下文的昆布茶均为常见的日本茶。——编者注

17牧神会由北原白秋、木下杢太郎等文人,与美术同人刊物《方寸》的成员共同创办,是艺术家们谈论艺术的集会,于1909年前后召开第一届大会,直到1913年左右解散。

18第一国立银行是日本近代第一家银行,于1873年开业,地点位于东京的日本桥,在小传马町附近。

19葭町位于现今的东京日本桥人形町一带,过去曾是日本知名的烟花之地。

20观潮楼歌会由森鸥外主办,自1907年3月起,一般于每月第一个周六晚间,在鸥外自家二楼召开。

21伊上凡骨(1875—1933),日本知名的木版画雕版师。

22荻原守卫(1879—1910),雕塑家,曾赴美学习西洋画,后转往法国朱利安艺术学院学习雕塑。

23岛村盛助(1884—1952),研究英国文学的学者,创作小说并从事翻译,曾师从夏目漱石。

24仓田白羊(1881—1938),西洋画家,曾师从浅井忠,与石井柏亭交情甚笃。

25浅井忠(1856—1907),西洋画家,曾赴法国习画,回国后于京都高等工艺学校任教。

26石井柏亭(1882—1958),版画家、西洋画家,也是艺术评论家,曾师从浅井忠。

27《约翰·盖勃吕尔·博克曼》是易卜生的剧本,原名John Gabriel Borkman

28柯特·格拉瑟(1879—1943),德国人,艺术史学者,1911年曾赴日研究日本艺术。

29民友社是由德富苏峰于1887年创立的出版社,1933年解散。

30台湾茶馆指的是银座八丁目的乌龙亭,1905年开张。

31锅茶屋是1846年开张的老字号餐厅。

32南洲是江户时代末期的萨摩藩武士、军人及政治家西乡隆盛的号。——编者注

33土俵是指相扑的竞技舞台。

34初代市川左团次(1842—1904)是著名的歌舞伎演员,原名高桥荣三,在创作新剧目方面颇有建树。

35空也念佛相传始自日本佛教大师空也上人,是一种佛经念诵形式。念经时僧人手持葫芦等器物,一边敲打演奏,一边跳舞。

36《鸡眼草》是永井荷风的随笔作品,讲述他曾娶风尘女子八重为妻的往事。

37袴是日本和服裙装的一种,明治时期的女高中生常身穿这一服饰。

38大正指1912年至1926年大正天皇在位期间的年号。——编者注

39焙焦是中药加工的一种方式。古代日本认为焙焦的中药材具有各种不同疗效。到了江户时代,焙焦的蝾螈更被视为一种春药,相传只要男性对女性使用焙焦的蝾螈,女性就会不由自主地爱上对方。

40三色外郎糕是一种日本传统点心,类似于蒸甜糕。

41萩饼是一种将半捣碎的糯米搓成椭圆球,外面裹上红豆泥或黄豆粉的日本点心。

42文乐木偶戏是日本的传统戏曲表演形式之一,每个木偶皆由多人共同操纵。

43阿龟,又称阿多福,是一种日本女性面具,圆润脸型,鼻梁低矮,脸颊丰腴。古代认为这是一种有福气的长相,如今则被用来指其貌不扬的女性。

44头寸轧不过来指资金周转不过来。在日文当中,“头寸轧不过来”有“脖子转不动”之意。

45土用是指春夏秋冬季节交替之前的十八天,如立秋前十八天就是夏季的土用。丑日是指这期间的丑日(日本古代以十二地支计日)。

46日本民间认为婴幼儿体内有痫虫作祟,才会导致孩子夜啼、腹痛或情绪不稳,需到寺庙里进行封虫仪式,以求家中小孩身心健康。

47横丁指胡同、小巷。——编者注

48粔籹是一种以捣碎的米粒制成的点心,外形类似于今天的麻花。

49筋在日语地名后,指一带、附近的地方。——编者注

50足袋暗钩是搭配和服的一种分指袜上固定的暗钩。每一组暗钩应有两片。

51善哉与红豆汤在日文中同音。

52太夫是木偶净琉璃当中负责说唱的人。

53小出楢重(1887—1931),日本西洋画家,晚年以裸女为创作主题。

54吉田文五郎是木偶净琉璃界的操偶师名号,这里指的应该是本名为“河村巳之助”的第四代(也有人说是第三代)。

55丸髻和下文的“银杏返”“岛田髻”均指日本古代女性的发髻样式。

56寄席是日本表演落语、漫才等民间曲艺的场馆。

57船场是昔日大阪商业活动的心脏地带。

58横山烟达(1896—1971)是大正、昭和时期红极一时的谐星,搭档是花菱阿茶古。

59“正弁丹吾”和“便桶”的日文谐音。

60法文中“日本人”(Japonais)的发音重新拆解组合后,与“已经是小马”(déjàponey)的发音相似。

61贵船位于京都市北郊,有京都的后花园之称。

62舞台景片是指舞台布景上绘有图形和景物的构件。——编者注

63塔朗泰拉舞的舞者常会手持铃鼓跳舞,这里的汤匙是铃鼓的替代品。

64《萨朗波》是根据古斯塔夫·福楼拜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歌剧作品。

65基斯·梵·邓肯(1877—1968),荷兰野兽派画家。

66塔季扬娜公主是俄国末代沙皇之女,此处是作者起的外号。

67cocktail和coqueter读音相似,此处为文字游戏。——编者注

681英里约等于1.6公里。——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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