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如明镜澄如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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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抽了褯子垫上板凳”，是说炉行的小孩刚刚知道拉尿、不垫褯子了，就蹲在板凳上做炉，形容干活很早。这话不虚，王爱广学做炉，虚岁才7岁。

老王家住在新赵庄，上去漆沟崖头第一根胡同第二个大门，炉棚朝街，从南头数是第一只炉。这一块处，一连好几家都有炉，十好几只。第二只炉王家，杖子嘴，第三只炉张家，第四只炉刘家，第六只炉王家，杂货，后街上是杨家擀珠、徐家擀珠、高家擀珠、栾家擀珠、石家一只擀珠炉，一只杂货炉，先做擀珠，后做杂货。薛家做擀珠，转到赵家林小学后头，赵家，拐过弯是王家，也是杂货炉，一片密集的圆炉，印扣子的，做簪子的，印围棋的，基本是擀珠，杂货，杖子嘴。

琉璃车间

老王家的家史，就是一部博山近代琉璃史。王爱广曾祖、祖父都是独子，做过炉。到父亲时有了兄弟9个，姊妹12个，大爷王乃庆做炉，二爷王乃春做炉，父亲王乃德做炉，六叔王乃顺做炉，七叔王乃玉做炉，八叔王乃祥做炉，九叔王乃安也做过炉，至王爱广这一代，只剩下自己做炉。再下一代，一个炉匠也没了。

王家炉棚安着一只小圆炉，像一盘碾，围着坐8到10个人，用小模具印扣子，如小白兔、小青蛙，老人帽子上的“一块玉”，也叫帽结、帽正、帽准，拿白玉蘸点绿，在模具里一压。邻居毕玉吉专事翻模具，铜的。家里人干，也有不是家人的琉璃社职工来干。王爱广的大爷叔叔印扣子，父亲做簪子头。捻下一块白玉料，蘸上碎花，火头上熔化，出来一攦（shai，挥摆，甩动）它，叫它一耷拉头，从料上点上个尖，拉出它来，前头一个簪子头，后头一个小顶子，镶住。父亲做的簪子头，常常被王爱广拿来当“咩流转”，好看，好玩。

琉璃圆炉（局部）

1957年，王爱广6岁，没事净往炉棚钻，做炉的大人们就戳他，有个叫张敬喜的特别喜欢戳他，头上有个疤瘌，戳急了，就喊他张疤瘌。父亲就捶他。张敬喜后来成了中医，至今仍在世。张敬喜坐在交叉上做炉，起来如厕时，王爱广就拿过他的铁线在火上戳弄，学着做个小东西，这是王爱广第一次摩挲炉上活路。

二

第二年，王爱广上了赵家林小学，家里的圆炉也拆了，大人都去神头钢厂大炼钢铁，炼完钢铁，父亲他们回了琉璃社，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父亲说王爱广，还念啥？别念了，下来学炉，拉边套。

老琉璃扣子

琉璃扣子

每天早晨，父亲起五更上班，五点多天不明，王爱广跟着父亲上炉，坐在腚后头看，看父亲咋做。父亲做一会，起来，叫他上去学学，先做最简单的琉璃球，使料条往模子里捻。学了一段时间，会了。一只炉有8人，叫9组，一人一个炉口，父亲是组长，说咱改成9个炉口，打上个盖子，挤一挤，安上个交叉，叫王爱广坐下，正式做炉，做弹子，即琉璃球，加工户，按计件开钱，记父亲的名字交货。一直干到1962年下半年。

琉璃万花球

琉璃围棋子

10组是另一只炉，在隔壁，有位师兄，大王爱广十来岁，刚谈媳妇，去看电影，到了西冶街景泰成，一个组做炉的李云章戳王爱广，你喊××！你敢喊不？王爱广是小孩，十一二，谁叫××？你喊！俩人出观音堂口，一拐弯就是石家胡同，喊！王爱广就喊，“××！××！”那是人家小名，王爱广可不知道，惹下饥荒了。到了明天上炉，那位师兄和他爹说，你看王五叔乜个儿，这不给说的那个对象，后头跟着喊我小名。他爹就说，找你王五叔啊，小孩不懂事，准是受人戳哄。师兄掀开当门帘的麻布袋，进来，和爹紧挨着的王爱广就心虚脚慌，五叔啊，有个事，我得来和你老人家说说，这不给俺说了个对象，俺兄弟跟在腚后头，喊着我××××！李云章干着活，担下铁线溜了。师兄话一说完，王爱广他爹反手一个耳光，他就从交叉上栽过去了。还不敢哭，一哭还得再挨揍，光是眼里泪水转圈。缓过气来，王爱广说，不是我喊，我又不知道啥事，俺小爷爷叫我喊。小爷爷就是李云章。他叫你喊你就喊？你个天理！这么大了还不懂人活！

炼石

六十年以后，当年的师兄到王爱广家喝酒，对王爱广媳妇说，弟妇啊，我喝醉了，王爱广是俺媒人啊，要不跟在后头那个喊法，俺那媳妇能成？王爱广赶紧说，老哥头你就别提那壶了！

三

那年底，从淄建公司调回来一个本厂子弟，正式职工，做炉，没处安排，把王爱广换了下来。

琉璃花球

没活干了，神头老电厂附近有个小玻璃厂，同样的炉，同样的活，王爱广就去了那里。部队复员回来的伊善友也在那里做炉。1963年下半年，听说厂里要招工，王爱广回到父亲的圆炉，继续做炉。1964年7月，招工消息有了，本厂子弟会干的，满14岁即可报名，半大小伙子们都去了，王爱广跑到大街手工业管理局去体检，被择出来，不够年龄，差一岁，只好继续干加工户。新学员是固定工资，每月21块钱，加工户是计件，半月开一回钱，每月30多块。父亲才挣40多，家庭试着挺富裕。1966年“文革”开始，批三家村、四家店、邓拓吴晗廖沫沙，说做的东西不行了，弹子、围棋、簪子，都是“四旧”，要改产裁员，王爱广被裁到三车间做了半年语录牌。1968年，美琉厂再次招工，上一批学员已转二级工，王爱广他们十来个也成了正式学员，也按二级工。从此在二车间安稳做炉，直到1980年进厂研究所。

二车间是个工艺品车间，主要生产花球、模具花瓶，1978年花球突然没了订单，只能停产，不能看着池炉空烧，车间领导说，咱得搞创新，建了一只八卦炉，大家要拿起吹筒，没有会的。王爱广是工段长，去大连学习过吹制，说咱试试，从小东西开始，先做烟灰缸。他和郑子云茬伙。王爱广看过一个电影，有人从船上扔下一只花插，他记住了那只花插。他凭着印象，与郑子云用做烟灰缸的模具拔出一只花插，型有了，还不错，就是单调些，何不在花插中间点缀些装饰？王爱广捏了几只燕鱼，粘了上去，花插立即有模有样。车间领导一看，连声叫好，说你们几个就专搞设计，设计成了就量产。你们几个，说的是郑子云，孔繁贻，李华增，邹光永，有人还支援过马耳他，都是老炉匠。去大连参观，王爱广发现人家在做剑鱼，你看看，咱咋就没想到？头朝上的，头朝下翘尾的，回来举一反三，各色各种剑鱼花插，也有了。翘尾鱼，海浪底座，水晶或茶晶、砂蓝和白，是王爱广的得意作品。套料时在玻璃液里头一拧，提出来，一边走一边转，海浪波纹拧出来，做好鱼，蹲到底座上。鱼有红、蓝、绿，还有一种三彩，中间茶色鱼肚芯，两边上砂蓝。整出鱼形，最后套上水晶，捏分水、鱼鳍、鱼嘴，最后点上两个眼睛，卸下来做出尾巴，放到底座上。鱼身，尾巴，底座，三个人循环协作完成，叫茬架子。就这样，他们完全掌握了长杆吹制，频频花样翻新，像滚雪球，一个带一个，大卖天津劝业场，先内销后与花球同步出口，重新为工艺品打开了销路，二车间再度红火起来。

四

1980年3月，美琉厂成立技术研究室（研究所前身），厂领导找王爱广谈话，说技术研究室挺弱，你进去吧，一块把研究室弄起来。研究所就有了王爱广一个副所长席位，但自始至终，他一早到研究所点上卯，接着就进了二车间，他离不开车间，离不开炉火，离不开手里的吹筒、钳子。王爱广离不开车间，就是贪图搞他的试验。分管技术的张恒福厂长，去香港看了一只水晶豹子，回来说很好卖，成立一个试验组，张恒福厂长、居玉朗总工亲自上阵，开始攻关搞雕塑，一夜才出两件产品，弄了一年没有成功，只好下马。当时文向君在研究所，他与王爱广一起，研究花球色素着色，都挺好，就是起泡不好解决。一次，王爱广与郑子云、程怡远他们去丹东考察，他们的色素着色相对成熟。去丹东一看，眼界大开，取料口跟前一桶水，水里有色素，料往里一浸，不炸，起泡也解决了。还看到了炸纹开片瓶，即吹好了有意识往水里一浸，出来炸纹，裂而不散，再套上一遍水晶，内里是开片。通过韩美林的提升，基于陶瓷颜料在琉璃中的应用，色素着色正式被命名为琉璃墨彩。花球也是墨彩的，气泡的，不再是原来的扎瓣花球。此时，厂灯饰车间没了市场，人员闲置，研究所租下二车间两只缸，用上灯饰车间的裁员，教他们改行做工艺品，墨彩花球一直畅销。

花球

金红琉璃花瓶

渐变色小琉璃花瓶

从进入九十年代开始，美琉厂进入机构、人事频繁调整的变局时代，人际关系敏感起来，相互挤兑，彼此算计。王爱广深陷其中，被调来遣去，却逆来顺受，去过双山玻璃厂、六分厂、七分厂、装潢厂，但唯一不变的有两条，一是手不离杆，身不离炉，二是宠辱不计，笑口常开。韩美林在美琉搞设计时，王爱广负责帮他落地，最看着王爱广顺眼，说在车间就对了，坐办公室干啥？只会算计人、捣鼓人，无聊。韩美林给大小领导写过字，眼色犀利，看人入骨三分，给每一位的字皆四字成语，有的庄重有加，满含钦佩。有的反话正说，不无讥讽。轮到给王爱广写了，韩美林说，你个觅汉、奴隶，直来直去，给你写个“光明磊落”。那时的韩美林，从人们诡异的口风中，嗅到了某种不详的气息，直到2003年知悉美琉破产，才有了那次潸然泪下，一个十足显赫的工艺美术重镇，不该说没就没了啊！

韩美林琉璃试验“猫头鹰”

五

从6岁学炉，到今年70岁，王爱广玩了60多年琉璃，从原料、熔化到成型，无一不通。在美琉研制鸡油黄的时候，张恒福厂长配料，他负责晚上拿探条观察颜色，调色，晚上颜色不好看，张厂长回家睡会觉，接到王爱广电话，再回车间看看调调，加点萤石，加点氧化锑。

十缸九不成，毕竟成过一缸。在爱美琉璃，他们也研制鸡油黄，晃晃行晃晃不行，或深一点浅一点。在福山玻璃厂、西冶工坊，都下过鸡油黄，也能得到不错的成色，有那种油漉漉的感觉。在福山，老板要下鸡油黄，王爱广说，只要淘换着化工原料，提炼*********************的信石。第一次买来，矿石发黄，雇上人磨碎，下上料，半夜看看色，是黑的，大黑，不成功。又买来一些，颜色也有白的，也有粉的，掺杂着，用破壁机粉碎，磨出来以后，那缸颜色太好了，王爱广说你从哪买的？再买再下，还行，白头稍大点。可见名贵料种取决于原料的稳定性。王爱广认为，真正古法鸡油黄，器物要有一定的通透性，拿个小灯从底部一照，能看到瓶身内部，其他的黄，灯光一照啥也看出来。通透，是因为含铅高，即含黄丹高，一缸料得50公斤铅，或黄丹，红丹，白丹，吹出来就是一只搓脚石，外观毛糙，得有轮子匠把这一层磨出来，抛出光来，才能出来细腻，出来油润。下鸡肝石更是娴熟。做瓶子或者拉梃子，他使着色剂善于用减法。他不主张着色剂小戳叽，加一点不够色，加一点不够色，光浪费。使铬红，锡粉，氧化钴，你加了多少？20克，太少，加上180克。还浅，加200克，下重药，如果深了就向下拿，果然两次就到位。博山石马镇有个五凤山，山上建有几座庙，庙里新塑了一尊孙行者雕塑，就是不精神，来求教王爱广，王爱广说好办，做了两个琉璃球当了孙行者的瞳仁，立马火眼金睛。

丰富的阅历，豁达了王爱广的性情。韩美林可以搂着他的脖子开玩笑，他也可以逮着刘知侠干杯。在山东大学刘知侠家，冯德英不喝酒，却提去两瓶五粮液，刘知侠说，我找着喝酒的了，咱俩喝！王爱广说行，谁也别搭理谁，开始喝。一人一瓶。一边喝，一边说，小时候看《铁道游击队》，就是你写的？刘知侠说，你这个小舅！后来两人到美琉找他，我得找找那个和我喝酒的王爱广。王爱广见了冯德英，说我也没有你的书，光知道你写了《苦菜花》《山菊花》《迎春花》“三花”，跑到南亭子去看，写得不孬！冯德英笑笑，刘知侠说，你没有文化还会看书？俺学啊！你来了，咱不就是喝酒？来到俺这里，你看见了吗？咱喝酒，我接待你，你喝多少我喝多少。刘知侠说好，我就喜欢这个！刘知侠真能喝，太能喝。全是小拳盅，咱喝了这一个，砰噔一个，砰噔一个，好，我陪着你，高度酒，一人撮了一斤。最后送他们走了，王爱广躺在了食堂门口，但是我不怕他们，王爱广说。中国书协原代秘书长戴志奇到厂做客，惊异于工匠巧夺天工的手艺，说你们就是船老大呀！王爱广说，啥船老大，开船的时候站在前头这种老大？俺就是一些小炉匠。再大的人物，王爱广也敢闹笑。

六

王爱广经历过数次劫难，大的有两次。

第一次发生在退休以后，在福山玻璃厂打工。遇上连着三天停水，王爱广戴着一副手套，嘴上遮一条毛巾，鼓捣******、氧化锑、红矾碱等各种化工材料，干完活，顺手在地上的积水里洗了洗手。第二天早晨起来不行了，脸也肿，身上也肿，接着浑身开始起皮，形势非常严峻，赶紧住上院，大夫说打打针试试，打了5天吊针，王爱广执意回家，大夫允准，回家老实躺着。都“五一”了，盖着被子浑身发冷打摆子，量量也不烧，熬着，直到两个月以后全身开始褪皮，好歹褪完一层皮，才慢慢恢复健康，捡回了一条命。

第二次发生在2019年初。春节前，西冶工坊不算忙了，王爱广歇了一天，去查查体吧，就去了第一医院。咱还是住5天，一年就这5天，冲冲血管，做个CT。做哪里？脑部，再透个视。大夫说，连头加肺CT一起做了就行。做了CT，下去拿片子，大爷还有点情况来！啥情况？哪里？肺上。是癌症不？俺可没说是癌症！不要紧，是待咋着不是待咋着？你给我吧！你自己来的大爷？可不自己来的你怕啥？癌症都是吓煞了。王爱广回到家，没上楼，把诊断书丢进储藏室，过了年再说。

春节一过，连续忙了一个白公事，一个红公事，老企业、老邻居的老感情，王爱广这个多年的热心大总始终不会缺席。还组织了一场兄弟姊妹大聚会。该悲的悲，该喜的喜，尘埃落定，就上了第一医院，大夫说，住下吧？住下就住下。初九，王爱广正式躺下。初十，西冶工坊老总李志刚打来电话，咱凑凑吧老师？准备点火！王爱广说还去不了来，在做啥？有点事，到底啥事？说实话吧，我在第一医院，逮住了。啥逮住了？住了院？志刚跑去医院，咋着？人家说肺上有个东西，志刚找人拿着片子去济南肿瘤医院会诊，说去济南做吧！济南做也是做，博山做也是做，上济南，家里一个闺女，兄弟们都有家庭，护理我麻烦，咋着也是一刀！十六，治了治感冒，大夫说动吧？行，你给我摘巴干净就行。术后做了一次化疗，打那不去了，受不了，不好受，王爱广和家属说，你看见没，打化疗能打煞人，我这么活得挺得劲，不耽误喝酒，从此，王爱广一场就喝两杯，谈笑如初。何以如此？知足啊！衣食无忧，家有余粮，何愁之有？

七

2020年10月17日，在西冶工坊食堂，完成了对王爱广先生的采访，席末，王爱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明日，我要来上工了！

原本一块五色石，被岁月与生活烤灼，炼过了头，变成通透、澄明、敞亮、纤尘不染的一枚水晶，就是王爱广，虽然他皮肤黝黑，打化疗那一阵，竟黑如石炭。曾有一日，他对好友高延民先生说：“到了那个时候（指死亡将至），两瓶二锅头，先咕咚咕咚树上（喝上）一瓶，提着另一瓶直奔白石洞（火葬场），跑到跟前，再一扬头树上，一头攮进（钻进）火化炉，外头里头一起烧，痛快！”看破生死，一如看破是非，是谓真无忧，是谓真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