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间的莲花：时光深处的莲花

人气：201 ℃/2023-12-27 23:31:00

毛本栋

原创海河文学编辑部海河文学9272 今天

那些被我忽略乃至遗忘的往事，有时候会像一节细小白嫩的莲藕，在记忆的荷塘中不经意开出一朵寂寞的莲花，兀自摇曳在时光深处，静静地绽出一瓣心香。岁月流转，人事播迁，而莲花不染世尘，绽放依旧，温暖依旧，馨香依旧。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就读于咸宁高中。那时咸高的运动场与校门口隔着一条马路，马路与京广铁路隔着运动场遥相对望。运动场大约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它的南侧耸立着一座高高的山岗，上面竖着几根水泥电线杆，还布满了一畦一畦的庄稼地和菜地，记得油菜花开的时节，上面的菜花开得跟下面的马路一样热闹。山岗下还有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当年水质清澈，波光粼粼，水流潺缓，蜿蜒而西，“西河”之名大抵得之于此。坐在山岗上看着那悠然西逝的河水，感觉岁月充满了温情和诗意。可惜当年爬上山岗的机会太少了，更多的是每天早自习前在运动场上晨跑，有时天刚蒙蒙亮，边跑边听到不远处偶尔呼啸而过的火车发出轰隆轰隆的沉闷声响，恍惚觉得犹在梦中。

运动场北侧是一溜儿小餐馆，二十多家，背对运动场，一字排开。除了学校食堂，那儿是我们住读生的另一处用餐所在。每天下早自习后，中午和下午放学后，我们如蚁出洞般涌出校门，穿过马路，下一段小坡，就来到那一排小馆子前，选择一家就餐。有单独行动的，吃无定所，每天都要拿着餐具（一般是一把铁勺子和一个大号搪瓷杯）“打游击”，今天在这家吃，明天在那家吃，好处是就此尝到多家口味，但味蕾自然就挑剔起来。有和另一同学长期固定在一家吃的，餐具就放在那家餐馆的碗橱里代为保管，用餐时也是要排队点菜现炒，由于和那家餐馆主人熟络了，多少会得到一点“特殊待遇”。有的是七八个同学一起包餐的，团体餐费一月一付，多少依每餐的菜盘数目而定，可享受一定的折扣。包餐的好处是不用每餐费神点菜，菜都是餐馆主人掐时提前配好炒好，放学前一两分钟就全部摆上桌，这样既可保证包餐的学生一来就可以吃，节省了排队点菜现炒的时间，也不妨碍他的日常生意，更具有一种广告效应，招徕更多学生来他家用餐。

我有一段时期和另一个同学固定在王大爷家用餐。他七十多了还亲自掌勺，常见他炒菜时，菜在他那长柄铁瓢的招呼下翻腾跳跃，嗞嗞啦啦，哔哔啵啵，有时锅里还“火冒三丈”，呼呼哄哄，煞是神乎其技。我被他的厨艺吸引，味蕾也被他征服，成了他家的食客，直到高考结束。他结实高壮，满头银发，纯白得好看，根根直竖，加上板寸发型，显得很精神；脸型方方正正，呈古铜色，饱满圆润，胖胖的下巴微微翘着；爱笑，微笑常挂在脸上，慈祥和蔼；平时不大说话，但一开口，声若洪钟，精气神十足。他炒菜时，老伴和女儿给他打下手。只见他挺着胖肚子，系着大围裙，头戴一顶高耸的白色厨师帽，俨然一康师傅。别看他年纪大——在那一排餐馆厨师里，没见过比他年级还大的——手脚却异常麻利，操作娴熟，有条不紊，行云流水，看他炒菜是一种享受。他炒菜时，他的老伴和女儿给他打下手。他女儿嫁在新疆，因顾念父母年纪大了，二老又不愿丢下餐馆的生意，她就长住娘家，给二老搭把手。中午放学后是用餐高峰期，这时王大爷的身后总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学生们边等自己的菜边欣赏他的烹调技艺。由于在他家用餐的学生太多，他不得不同时掌三口锅，哪口锅里炒的哪个学生的菜，他记得一清二楚，从没搞混过。吃过他家饭菜的同学无不交口称赞。

大概有一年时间，我在他家用餐，一直到高考结束。那时是七月七日开始高考，考前的一个月，天气酷热，气温居高不下，惹得人的心情也很焦躁，只盼高考快快结束。当时不少同学身体吃不消，纷纷中暑，其状甚为不堪。王大爷素来视我为亲孙，待我总要比他人厚些，其他不说，单在放油这一项上，他就做得委实让我感动。我的菜起锅前，他必从他家橱柜里的那口瓷汤盆里挖满满一勺新鲜猪油放进去，勺子在热锅边轻轻一磕，一大坨乳白色的猪油就滑滑梯般嗞溜而下，瞬间消融到菜里，香气扑鼻，食欲大增。用餐高峰期过后，王大爷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有时他忙完而我还没吃完，他就会一屁股坐到我身边，跟我闲聊，问我菜的味道如何，要我多注意营养。每逢周末，他会特意准备几道好菜，叫上我和他们全家一起吃，意在给我加加餐。

高考前半个多月，我由于在热极之时喝了瓶冰镇饮料，第二天就发寒痧了。我是后来才知道发的寒痧，当时只道是吃坏了肚子，是一般的感冒发烧。记得一时上吐下泻，发高烧，大热天里捂着厚被子大汗淋漓却又冷得直打颤，折腾了两三天还不见好，就没去王大爷家吃饭。后来王大爷得知我病了，一天中午，他叫另一个同学捎信给我，要我去他家，说是要帮我看看。我身体虚弱至极，走路都费劲，好不容易去了，他热情地坐到我身边，亲切耐心地询问我的病因病情，用大拇指在我的食指指甲上使劲一掐，只见指甲上出现一道黑红色的血痕，说我得的是寒痧，体内寒气郁积得严重。这时我才想起，生病前一天，天气异常闷热，在运动场上踢球出了很多汗，踢完球后，渴得要命，一口气喝了太多冰镇饮料，当时凉爽得不得了，但寒气侵身，随后身体就扛不住了。王大爷胸有成竹地要我背对着他，卷起上衣，给我掐背筋，把背膀上的那根筋掐得一蹦一蹦的，疼得锥心。我怕疼，直躲，不敢给他掐，他就责备我：“大男子汉的，忍一忍！不掐怎么能好吗？病着怎样复习呢？马上就要高考了，高考重要啊……掐准了，就好得快……”说话间，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然掐住了我的背筋，感觉像一把铁钳子，一下一下地往上提。每提一下，就有剧烈的痛感袭来，不远处的火车仿佛开进我的心里来了。霎时浑身大汗淋漓，但感觉轻松了许多。果然，第二天我就痊愈了。没想到王大爷还有这一手！

高考结束后，我在家忐忑不安地等通知。一个月后，我去咸高拿录取通知书。那天中午，我还是去王大爷的餐馆吃午饭，主要是想看看王大爷，向他道谢，自他给我掐背筋后，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他老人家。但那天的菜竟是王大爷的老伴炒的，我始终没见到王大爷，快吃完时，忍不住问：“王大妈，咋没见王大爷呢？他有事去了吗？啥时回啊？”我激动地连问了三个问题。王大妈半晌没出声，我想象不出原因。当王大爷意外身亡的噩耗从王大妈口中挤出，她业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心情稍稍平复后说：“你王大爷最疼你了……谁都想不到……那么健旺的人，说走就走了……”我顿时喉咙梗塞，说不出话，双眼模糊，连窗外运动场上的人都看不清。原来高考结束后没多久，王大爷在一次用高压锅时意外罹祸，不知是锅盖没盖紧还是其他原因，锅盖被气压冲得飞起来，不幸击中了王大爷的胸口，他当时就偃倒在地，然后就病卧于床，不承想，没过几天就溘然长逝了。真是旦夕祸福，无法逆料啊！

上大学期间，每逢寒暑假，我都要到王大爷的馆子里坐坐，虽然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但只要看到王大妈和她女儿依旧在里面忙上忙下，一如从前，我就觉得特别亲切、踏实、温暖。后来，那座山岗和那排餐馆都被夷为平地，包括运动场在内，一起被建成了市民休闲广场，名曰“凤凰广场”。广场上竖起了一座凤凰涅槃的雕塑，还栽了很多桂花树，凤凰沐浴着桂花香而永生。西河的水依旧悠然向西流淌，京广线上的火车依然呼啸轰响，只是不见了当年的餐馆和山岗。

记忆的荷塘中不经意开出了一朵寂寞的莲花，兀自摇曳在时光深处，静静地绽出一瓣心香，祭献王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