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所整体搬迁的大学，昔日五大道上一所大学的辉煌与消失
作者 | 朱煜青
谁会理解！
坐落在五大道之一的马场道，第117号，那是天津外国语学院，但她不是以名校的身价声誉，而是以旅游景点而闻名的。这缘由来自外语学院的前世——“私立天津工商学院”近百年的影响所致。
天津工商学院是1921年由耶稣会创办的，首任校长于溥泽神父，法国人；继任校长裴百纳神父，法国人。
原工商学院主楼，图中右侧翼楼即为院内教堂，正面有门可独立对外开放。
工商学院的管理层是外国神父，教师当中也有中国或外国的神父，他们都具有高端的学历和学识，他们的共同点是忠诚于教育的事业心。
工商学院成为英租界的知名景点，也因了教学主楼的经典设计有关，建筑整体带有欧洲文艺复兴元素，临街立面主门厅居中，屋顶是有穹隆特点的钟楼；两侧翼配楼为双坡顶，三角形的山花简约、经典而华美，庄重且瑰丽。
瑰丽的工商学院南端侧面｜李庚翔摄
建筑布局中别致的设计思维是在西翼设计了教堂，学院附属的教堂，又在正面开了大门单独对外服务于广大的信徒，这是教学楼设计上的一个特例。此楼今日整一百零一年，却风采依旧，仍具足旅游观赏性。
当年先是我的小哥考入工商学院的附中，就在上图这座大楼里整洁明亮、秩序井然的教室里上课。
附中学生是纯一色的男生，十几岁的男孩着装和发型干净整齐，阳光正气，朝气蓬勃，举止文明又礼貌，个个具有小绅士的气质。他们的学习生动有趣，既没有压迫感又不是很轻松，而成绩却都是优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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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课外必读的是意大利亚米契斯著《爱的教育》这本书，书里以无数的实例告诉人们什么是博爱与平等的意识，书里不会展示撒谎，偷窃，懒惰的情节，这里鼓励人们反思、忏悔，道歉，培养光明磊落的性格。
学生们平时并没有宗教活动，仅在一年一度的圣诞节要集体到教堂做弥撒，仪式十分隆重。男孩子们其实心里最惦记的是虔诚祷告之后的圣餐，还有泡过葡萄酒的小点心。
英租界沦陷于日寇期间，工商学院遭遇到什么，我太小没有记忆，只知道小哥到北京育英中学读书去了。日本投降，南开中学从大后方回迁复校，他又转到南开中学住校。
回望二战胜利后，学院的教学生机盎然，建筑物也有所扩充，增建了另一栋楼。工科增加了机械制造系；商科增加了工商管理系。
正是这一年，我的大哥考入了商科国际贸易系，一个班只有二十几个人，男生风度翩翩；女生潇洒倜傥，中性打扮；男女生特别讲究的是发型。
战后英美文化盛行，中美各方面的联系日益增多，学生们在英语学习上十分重视，水平也了得，可以直接译看英语原版电影、书籍，口语也很棒。
这些大学生感兴趣于“休hand”，一种扑克牌玩法，按国际通则叫牌，牌桌上是寂静无声的，绝无喧哗与耍赖。一个牌局要换多次新牌，防止作弊，是欧美上层人士的纸牌游戏或私人赌局。
商科学生的中国算盘技巧也是非常熟练老到的。他们还自觉注重汉字书法的练习。有一年暑假，大哥在阁楼上赤膊上阵，用小楷毛笔临摹“灵飞经”，寸把厚的一本木刻帖，硬是让他全部临摹完毕。
他毕业时国家开始三年经济恢复时期，被直接分配到中国银行总行工作，地点就在天安门广场西侧交民巷一个红屋顶的建筑。
他们二十年代的人，所受的东、西方教育，既宽泛又国际，表现在事业上，是品学兼优的一代人，也正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中坚力量。
在完善工商两系之后，学院又增添了女子文学系，由教育家孙家玉主持，为此，在主楼东侧扩建了一栋二层小楼，归女学专用。1947年又增设家政系及史地系。
工商学院主楼两旁的老建筑 图 | 李庚翔
工商学院主楼两旁的老建筑 图 | 李庚翔
我母亲有一位朋友的女儿，考入家政系，必须住校。这儿的管理人员都是戴“馄饨皮儿”的嬷嬷，规矩十分严苛，男生断不可在女楼外徘徊，更不可越雷池一步，就是外边女生也不可以随便进楼的。
我喜欢进楼找这位徐大姐去玩，但禁止入内呀，想办法从楼门口监管室的窗下爬过去才能不被发现，当然，这种调皮和挑战，女孩子们都爱做。
楼内女生宿舍和公共空间，处处洁净不见一丝灰尘，环境布置低调的奢华与贵族气息共襄。女生寝室里的秩序及装置就是未来你家庭的雏型，也是考核你成绩的依据。至于妇婴医护，养育，儿童教育，少年心理学等等都是精心安排的课程。
工商学院留给我不褪色的记忆是二战胜利后的那几个冬天，整个都是快乐的季节！
冬天的每个傍晚，五大道年轻人的盛会就要开始了！初中生的我神速赶完家庭作业和预习的科目，背起溜冰鞋，到厨房塞一个馒头夹白糖放在口袋里，急忙忙往工商学院跑，往学院操场后面的溜冰场跑。
每到冬季来临，就有学院大学生组成的冰委出面，在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上搭建大蓆棚，浇地成冰，建成室内溜冰场。
蓆棚像一座薄壳建筑（像长安街的巨蛋），巨大的空间将刺骨寒风挡在外面，入夜，棚内橙黄色的灯光明亮、温馨。整场播放轻音乐助兴，主要放送约翰·斯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作品，瓦尔德退费尔的“溜冰圆舞曲”每晚必放。
冰委们很辛苦，散场后要清理冰屑、推平冰面、再浇水冻冰，但他们很有经济头脑，不愧是学工商管理的，除发售门票、月票之外，还租借冰鞋、磨刀、代卖零食、冰糕和热饮，每年都有钱赚的。
冰面上场地外圈为六米宽的跑道，中间宽敞的圆形场地供花样溜冰者使用，内外圈之间设有立柱和把杆，累了，靠在那儿休息。
跑道上，帅气的大男孩脚踏长长的跑刀闪闪亮，低弯腰，勤倒脚，流星般一圈圈地跑；而酷酷的蹬球刀的主儿急刹车激起冰屑唰唰响，为的是瞬间立停，Pose as a hero（摆出英雄的姿势），被旁观者羡慕；内圈多为蹒跚学步者，双手总也离不开栏杆；中心区就成了穿着花样冰刀的天使恣意旋转、跳跃的空间。
十二、三岁的我每晚到工商学院去溜冰。场棚内灯光明亮，照得冰刀闪银光，耳朵里充溢着跑刀划过的沙沙声，特别是一曲“溜冰华尔兹”（法国作曲家瓦尔德托菲尔1880年作）令众多青少年心旌飘荡，伴着飞旋的舞步如在空中滑翔，冰迷们整晚都是流连忘返呀，调皮的男孩总让冰委们追赶着退场。
曲尽终场，我总是坐在休息室的木板长凳上，慢慢地费力脱下冰鞋，这时双脚已麻木无知觉，那是鞋带勒的，也是冰上冻的。待起立迈步走在回家的路上，直觉双脚软软，如踩进棉花垛一般，整个人晃晃悠悠不能自己，此状态可能就是人最轻松的时刻吧。
如今五大道八十岁以上的人，提起这一段冰雪日子，还会表现出那青春洋溢、活泼泼的内心感受呢。
工商学院的东边邻居是圣功女子中学（现为新华中学），也是教会所办，校园里到处见到“馄饨皮儿”嬷嬷，她们和工商学院的神父是有同一机构关系的。
学院和圣功女中的南边都有操场，中间隔着一道墙，有人看到过嬷嬷垫起几块砖和那边的神父说话，女孩子们也会悄悄瞎议论，挤眉弄眼的。
圣功女生的校服冬天是蓝黑长裙衫，夏天是黑白长裙衫，青鞋白袜，没有色彩，只有优雅。但每逢全市学校游行，那些男中的学生引颈盼望的就是圣功的队伍出现。
一阵银铃声涌来，轰轰然包裹了你，融化了你整个的身心，圣功有一支庞大的三角音叉乐队，最为别致。她们一出现，让敲锣打鼓的乐队感到自己甩开膀子制造噪音，真有点万分羞愧。
那些总是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的一群嬷嬷，谁都猜不透她们，其实她们心地特别善良，她们对纯洁天真少女的劝诫、训诫、严加规范，正是她们最大的施爱，最大的护佑，可惜，女孩子们却并不很懂得，不很领情。
工商学院在建校历史进程中，由教会私立学校变为民国的公立学校，又改为民国私立校董会制。
新中国成立后，肃清了学院内的反动势力，1952年全国院系大调整，工商学院的土木建筑系、机械制造系被迁走合并至他校。
我不知道国际贸易系、经济类系别都到哪里去了；还被认为家政系是培养家庭主妇当太太的地方，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索性取消，原址更改为教师进修学院、外国语学院及其它。
经过七迁八改，工商学院教育的精髓没有升华，反而支离破碎了......最后完全消溶了。迫于政治原因，外籍神父都回各自的国家了，中国神父则隐于乡村农舍。
二十世纪中期，天津工商学院终于化为乌有，内涵完全失去，空留一座欧陆风格的主楼，它傲视人间，成为街景，成为景点。
天津工商学院虽然办高等教育声名卓著，其实也只存续于世30余年，50年代即退出历史舞台，并无创立百年名校的幸运，但后来于此处办各类学校者七弯八拐硬说自己是承续了百年的名校，不怕滑天下之大稽，实乃狗尾续貂也。
天津工商学院在历史时光中渐渐被丢失，却始终活在了几代人的心里，不曾被忘记。它曾经是那样的辉煌灿烂，创立了成功的教育事业，培养了许多优秀的人才，它给社会以阳光以奋进以希望，让人们相信教育是庄严神圣的事业，受教育是人类最有尊严的选择。
70年后，我重访百年大楼。
旧日，五大道内，天津工商学院与天津民园体育场，一个是以高等教育名校，一个是以国际著名体育竞赛场，一起闻名于世的，如今一个内涵尽失空留大洋楼做景点，一个把偌大的体育健身用地改造成只懂得吃喝，闲逛的露天大集市，堪称是今日五大道里最大的败笔。
完
作者朱煜青，1933年出生，1936-1955年住在南海路和安里五号（现南海路五号）。浙江小学、南开女中、天津大学毕业，因参加一五计划国防工业建设离开天津。
编辑 | 紫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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