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特产翻花 沧州东乡记忆，旋覆花
作者：润农
武帝台传为汉武帝东巡求仙观海所筑，到如今只剩下一个荒芜了的土台子，台上有些断砖残瓦，下雨后偶然可以拾到古钱儿，老人儿们说那叫“五铢钱”，是汉代的。台子旁边有一座小庙，仄仄歪歪却没有倒塌，里面供奉了一个灭蝗英雄：将军刘猛。——灭蝗怎么成了将军的职责，刘大夫始终闹不明白，但是他知道这块地方闹起蝗虫来那可不得了。蝗虫一飞，遮天蔽日，所过之处，绿叶全无。所以，他对刘猛将军心存敬意。不过村民似乎也顾不了这些，他进庙里看过，屋顶漏雨，刘猛塑像本是黄泥所作，面目已经是被雨水浇得漫漶不清了。
武帝台周边倒是一片美丽风光。这里地多人少，加之土地盐碱，种上一斗也许收不了一升，所以地就荒着，一些耐盐碱的植物就生长了起来。当然有黄菜——又叫黄蓿菜，一蓬一蓬长着；还有一种野菊花，叶儿翠绿花儿金黄，到秋天一丛一丛、一片一片开得旺盛，给盐碱荒滩增加了一抹亮色。他是大夫，自然识得这种花儿，知它可以入药，规范的名字叫做“旋覆花”。
（一）
刘大夫把眼光投向武帝台旁的那大片的旋覆花。武帝台的阴影衬托下，阳光照射得每一朵花儿都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每一片叶子连毛刺儿都被勾勒上圣洁的银边儿，叫人赏心悦目。他正在赏花儿，忽见庙后转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身穿长衫，明显不是普通庄稼人；然而身上却背了一只庄稼人最常用的柳条圆筐。身材精瘦，面目清癯，两只眼睛却是灼灼有神。他正待开口，那人已经向他打招呼了：“刘大夫，幸会幸会，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呀！”
他急忙拱手：“表哥表哥，有一辰子没见面了，可真想你哩！表哥，你背只圆筐，到这里干嘛来了？”
被刘大夫称为“表哥”的人就是张锡纯，后来成为一代名医，“中西医汇通学派”的先驱和代表人物，其名著《医学衷中参西录》成为传世的医学经典，至今百年而不衰。张锡纯外祖家在仁村，前几年，张锡纯在仁村教私塾，顺带着给村人治病，在当地很有名声。刘大夫和张锡纯外祖家同宗同族，却早已经出了五服；张锡纯尊他一声“刘大夫”，他却一直管张锡纯唤作“表哥”。
张锡纯放下圆筐，筐里多半下金黄的花朵——旋覆花。
“表哥，不许你叫我刘大夫。我这个大夫在你面前是马尾穿豆腐，不能提呀。你采这些花儿有何用处？”
“表弟你也知道，这花儿能够入药，我到这里是来采药来了。”
“你家离这里百十里地。这药若是人参，你或许值得跑这么一趟。这花儿药铺里哪家都有，烂贱不值钱，你值得累成汗流浃背，连长衫都溻透了，跑到这里来采药？”
“表弟你有所不知。旋覆花入药治病，我曾用过多次，总觉其效不彰。细查《神农本草》说是此药味咸，有似朴硝，能够软坚下行。对照我的药方，感觉没有问题呀，便又细查药铺里的旋覆花。我拿一枝花放在嘴里咀嚼再三，只有一股苦味，哪里有咸味在！我心中一直奇怪：《神农本草》岂欺我哉？某次我出诊归来偶从武帝台旁走过，只见这里旋覆花开得烂漫，花儿近药房所卖之花两倍之大。掐一朵放在嘴里咀嚼，哈，咸的！我急忙采了一些，回去试用。哈哈，百试百灵，均见奇功啊！这里的旋覆花咸而兼辛，真是罕有佳品！药无贵贱，对症则佳，你说，它怎么就不如长白山上的老山参？”
刘大夫笑了起来，连说：“表哥说得对！武帝台本来是汉武帝求仙的地方，这里的旋覆花备不住沾了点仙气哩。”
张锡纯摇摇头，说：“这里地近渤海，土地盐碱，花儿自然含盐量高。药铺里的旋覆花多为种植所得，好土好水，药农精心照顾，反倒让它失了本性。此事虽微，其理却深而且长。我们从医者也当不忘初心，不可失了本性呢。”
（二）
张锡纯随刘大夫走进小庙。进得庙来，张锡纯先从筐里挑选几支形貌更好的旋覆花供奉在刘猛将军像前，然后退步深施一礼。说道：“愿刘猛将军保佑天下苍生平安康泰！”
刘大夫拉张锡纯坐在地上，开口问道：“当大夫的亲尝草药，到也听说过一些；向您这样尝出药味区别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表哥，对于有毒性的药，你可要特别小心啊。”
张锡纯笑道：“不然。越是有毒性的药，越要亲尝其味。病本是毒，用有毒性之药治病乃以毒攻毒。量小了攻之不动，量大了伤及人身，所以必须准确把握其用量。这个分寸可非常重要啊。”
刘大夫大惊，说：“看来您还真尝过有毒的药？”
张锡纯说：“《汉书》对河间献王刘德不有‘实事求是’之评乎？当年我初学医时，也曾经遍尝诸药，以求其实际。一天早晨，我嚼服了一钱生甘遂。甘遂这味药你是知道的，古人说它‘破症坚积聚如神’，真是一味好药；可又说‘误用此药，实为鸩毒’，也是一味******啊。嚼完以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并没有昏沉的感觉；可是再过一小会，我的肚子就受不了了，一趟趟往厕所跑，泻下如注，闹了十来次，肚子拉得空空的。到了上午十点多钟，我觉得没有事了，便吃了点东西；谁知饭后又是几次大泻，所吃的东西也都泻掉了。从那儿我就知道：治疗痰饮积聚，甘遂实在当推第一！后来我用此药治疗疯狂之症，用量达到一钱有余，屡治屡验。然而不是脉象实、大，是不敢轻易这样用药的。”
刘大夫点头称是。
张锡纯接着聊。他说：“中医用药，常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情况，关键时刻一丝一毫含糊不得。许多中药用时需要炮制，如果炮制不够认真，也不会收效。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平常呼吸就多有痰声。初春时节冒寒外出，受凉太过。回家躺在床上歇息，吃饭时家人唤他，竟然喊不应了，呼吸之间，痰声辘辘。请了医生来，都按‘痰厥’之症用药，却不见效。我去看了，决定用‘白散方’治疗。白散方一共只有三味药：桔梗、贝母、巴豆霜。那一次，我怕药房卖的巴豆霜炮制不够认真，故自制之。我让他们买来巴豆，去皮去心，炒黑捣烂，拿若干层纸包裹起来榨出里面的油，称准一分五厘，开水送下。没过多一会儿，就听得病人肚子咕咕作响，已经开通；呼吸明显顺利；嘴里开始有了哼哼的声音。家里人给弄了点米汤，已经能喝下去了。第二天早晨又服一剂，病大减轻，脉象已起，四肢已温，能够说话了。”
刘大夫居然未接话茬，似乎已经陷入沉思，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在想些什么呢？
（三）
张锡纯站了起来，说：“表弟，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去采药吧。抓紧采满一筐，我该回去，你也该走亲戚去了。”
刘大夫随张锡纯走出庙去，外面的阳光晃得人眼睛一阵眩晕。两人一面采摘着旋覆花，一面继续聊天。
刘大夫说：“表哥，有几句话我过去一直没好意思和你说，今天我是非说不可了。不说明白，我会被憋死的。”
张锡纯一惊，问道：“什么话这么重要？”
刘大夫说：“前年，俺本家的二婶子怀孕期间得了霍乱，又掉了胎，请了我去看病。我到了她家，二婶子早已经不能开口说话。我拿根鸡毛放在她鼻孔前，几乎看不出气进气出。摸摸脉，若有若无，如同悬丝。我一看，这个病是没有办法了，就对她儿子说：准备准备吧。背起药箱子出了门。”
听到这里，张锡纯已经知道下面他要说什么，但是他不愿打断对方的话。
“庄稼人都知道，准备准备不就是料理后事吗。她的儿女们悲悲切切，给二婶穿上了装裹衣裳，拿门板在屋里搭了‘床’，把人抬到了‘床’上，就等着咽这口气儿了。
“二婶的小女儿二丫到邻家去借‘烙子’回家打烧纸，出门正好碰见了你，哭着喊着求你到她家看看。你去了，二婶的大小子是个愣头青，愣要往外轰你，说看什么看，都到了这个地步了？
“你不在乎他的粗声大气，直接到了已经抬上了灵床的病人跟前。摸摸脉竟然斩钉截铁吐出两个字：有救！然后你就开了方子，立等着孩子们抓来草药，你又亲自熬药，为病人灌下去。过了一会儿，病人睁开眼了！又过了一会儿，病人会说话了！一家人七手八脚把病人从‘床’上抬回到炕上，又脱掉了装裹衣裳。你几服药用下去，俺二婶一条命捡回来了！”
张锡纯说：“你的二婶论起来也就是我的二妗子，这件事我能不记得？当时我也是出诊路过她家门口。我还记得，我那二舅恰好有我给开的两副药未来得及吃，临时抓药怎么赶趟？我从里面拣出六钱山茱萸熬好给她灌了下去，这就给她延了命了。随后，我给她用大剂量的山茱萸、党参和山药。这药煎熬时易糊，所以我亲自熬药。”
刘大夫说：“打那儿以后，你是大大的出了名，村里人称你神医；可不少人在我的脊梁后头指指戳戳，说东道西。对这件事我一直服气又不服气：服气的是你的技术，不服气觉得你也是凭了一时运气。见了你，我也总觉得不好意思，心里也有点酸溜溜的。”
张锡纯说：“何必呢。医生都有济世救民之心，我们目标是一致的。”
刘大夫两滴眼泪掉了下来：“表哥，正是这话！过去，我一直觉得当医生不过是养家糊口的手段，今天听了你的一席话才知道我和你不光是差在技术上，更是差在这济世救民四个字上！表弟我今天知愧了！”
话到此时，筐里的旋覆花已经满了，金灿灿，个个饱满、水灵，是武帝台给了它仙气还是刘猛将军给了它神气？一朵朵直欲和人对话的样子。
两人终于要分手了。张锡纯说：“表弟不读过孙思邈《大医精诚》乎？药王爷谆谆告诫我等两事：从医者术要精，心要诚。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人生有大愿力，方能有大建树。大愿力，是我的志愿，也是先贤的训教啊。”
刘大夫一躬到地：“表哥，这回我真的明白了。只为身家温饱，这就是小愿力；发心济世救民才是大愿力呀！”他伸手摘下一朵最大的旋覆花，为张锡纯插在帽子上，说道：“这朵旋覆花，既是你的精神也是我的心愿，我愿心随表哥，一路前行！
他目送张锡纯离去，直到身影已经变得很小，仍见帽子上的鲜花黄得耀眼，那可是老辈子皇上家才能用的明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