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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城市工作一开始住哪 在归乡和城市中你是选择归家还是坚守岗位

人气:185 ℃/2024-03-07 18:22:24

感恩别人 温暖自己

这些欲说还休、朝花夕拾的文字,铭刻了我们的心路历程,意欲偿还那些深深浅浅的感情之债。

参加工作几近四十年,像雨中没伞的孩子,一直狂奔不已。从乡下奔到城里,又从城里跑到乡下,再从乡下迁徙城里,一次次背井离乡,一次次沦肌浃髓。从凤都夷安到菜都寿光,再到鸢都潍坊,我一次次检讨,一次次自问:在事业上你是成功者、失败者,还是幸运者?从政是道无解的方程,不到盖棺不会有最后答案,而且不会是唯一答案。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正如诗人食指《命运》所言:“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坏的名声是永远挣不脱的枷锁。”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生旅途起伏坎坷,官场浮沉名缰利锁。多少次,一个人呆呆傻傻地仰躺床上,闭目养神省心,想着如烟往事。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那些帮助过我的同学、师长、亲人、同事,从我眼前走马灯似的穿过,他们的无私大爱温暖着我流浪的心灵。我还要感谢那些腹诽甚至恶语相向者,让我永远保持如临如履的警惕。身正不怕影子斜,半夜敲门心不惊。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有上中下、左中右。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嘴长在别人身上,就让他们去说吧,何惧小人竖子骂得我遍体鳞伤!莫言在《东瀛长歌行》中吟诵:“有人批评能进步,骂声如肥催大树。”我深知,世界上永远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永远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爱恨交织才是真正的大千世界。

逝去的岁月,我特别想念逝去的奶奶。奶奶去世那年80周岁,也算高龄之人——而我依然满腔希望她活着、活着……如果奶奶健在,应该年逾百岁了!那年正月,雪花飘舞,蜡梅花开;而炕上的奶奶奄奄一息,那双干瘪冰冷、枯瘦如柴的手努力地攥紧我的手,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惧,也感到了冰冷的力量。她时断时续重复着那说过千遍万遍的话:“挺起胸膛做人,夹着尾巴当官。”遗言在耳,信誓旦旦,拳拳之心,眷眷之德,如黄钟大吕高悬长鸣。为了老人的嘱托,面对明枪暗箭,我坚守做人之本,对朋友不敢有丁点虚伪,对事业不敢有些许懈怠,唯恐在奶奶坟前玷污那片圣洁的苦心。清明时节,丽日和风,踩着茵茵春草,仰望满天风筝,我寻寻觅觅奶奶嫦娥飞天的身影;春节祭祖,跪坟拜土,踏着皑皑冬雪,谛听蜡梅花开的声音,我依稀听见奶奶在天国里遥远的呼唤。天井里,那棵壮硕的苍榆展冠蔽日、虬枝盘桓,而奶奶杳如黄鹤。

感谢写过小戏的父亲,他给了我文学方面的遗传,让我在写作上小有所获,使我在人生旅途上迈出的步伐越来越坚实越理性。感谢生我养我、识字不多的母亲,在我屡遇困厄、以泪洗面的时候,她鼓励我“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鼓足了我挑战逆境,直面人生的勇气。感谢我的兄长,为了我的求学和进步,他毅然决然打消了进一步深造的念头,偷偷到村北的砖瓦厂打工挣钱。手脚上磨出了一串串血泡,肩膀上勒出了一道道血印,夜里泪湿枕头,醒来却笑对父母,无怨无悔。我真诚地感谢比我稍长两岁的兄长,他过早过重地承担起家庭的重任。在外工作学习的漫长时光里,家里的大事小情我无暇顾及,老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做出了牺牲和付出,千方百计解除我的后顾之忧,他是王家的顶梁柱。庚子年桂月,他得知我在仕途上遭遇困踣,冒着狂风骤雨连夜赶到我家,那一刻兄弟相拥而泣,泪如泉涌。

感谢妻子固霞女士,在我外出求学工作期间,上要侍奉公公婆婆,下要照顾孩子,中间要协调处理邻里关系。牵挂着南坡的责任田,放不下那爿小卖铺,风霜雨雪,惨淡经营,她的巨大付出,支撑着分家后那段最拮据的日子。事非经过不知难。那段艰难困苦、酸甜咸辣的日子,最有生活的味道,也让我擦亮了观察世间万象的双眸。我们倍加珍惜那段贫贱之交,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倍加珍惜前行路上那些温暖的光芒,倍加珍惜精神上的充实和富有。

人生的原点在故乡。酒酣耳热之际,我常常心感惭愧,语带内疚。父亲却说:“走向社会了,心就该大一点。儿女私情是小事,为老百姓多造点福是大事。永远想着自己的根是农民,当爹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情债...

纵使疾风起,人生不言弃。我们只有用这些粗糙的文字去归还和报答那些不了的情分。

一蓑烟雨任平生。我是五音不全的人,求学期间我最不喜欢音乐课,但喜欢茂林修竹、静雅闲逸的环境,更喜欢《人在旅途》的主题歌:“从来不怨命运之错,不怕旅途多坎坷,向着那梦中的地方去,错了我也不悔过。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我们要坚强地走下去,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荆棘丛林。

白发苍榆

老屋天井里曾有两棵大榆树。树距咫尺,树形酷似,乡人呼之为“姊妹树”,独奶奶称其“夫妻树”,为爷爷生前亲植。

芳菲四月,春风春雨。树枝树冠,榆钱婆娑,香气馥郁。奶奶扭动腰肢,熟练地用竹竿和铁条做成的特制工具拧榆钱,竹竿在树枝树冠里打滚转圈。奶奶翘着小脚,打着裹腿,左右腾挪。小鸟啾啾,为劳动而歌之咏之;奶奶翩翩,因劳动而舞之蹈之。

榆钱又叫蜜钱,稀薄嫩绿、油亮可鉴、状如银币、甘甜如蜜。不一会儿,奶奶大汗淋漓,溻透衣衫。榆钱遍地,我们猫腰撅腚,乱抢一气,直吃得满嘴发绿,腮鼓肚圆。温馨的天井暗香浮动,古朴的小院幸福四溢。

1993年,早春。“夫妻树”中的一棵枯萎而死。稍有雨打风吹,朽枝老杈就“咔嚓咔嚓”凄然堕地。两棵树两般气象。一棵绿意盎然、昂首苍天,一棵光秃死气、夕阳西下。枯树大煞风景,趁一个星期天,我连摇带晃,将其连根拔起。我原以为做了天大的好事,奶奶却连续数日蔫头耷脑,坐在炕头抽闷烟,我抽空找她献殷勤,奶奶懒得搭理。

夜深人静,奶奶常常爬起来绕着另一棵榆树踱来踱去,抑或独坐小院,仰望天宇,吁声叹气。繁星满天,不知逝去的爷爷是天上的哪一颗?暧暧静夜,奶奶的烟头散出红光,萤火虫般闪烁迷离。

我把看到的告诉了娘。娘戳着我的脑瓜子,狠声狠气地说:“傻孩子,你爷爷离世四十多年了,与奶奶相依为命的只有你爹和两棵榆树了,你这不是要她的老命吗?”

我嘴里唯唯诺诺,心里却不以为然。

现在想来,娘说得蛮有道理。思念无形而又有形。看似拔掉一棵树,其实是拔掉了奶奶满树的思念,而且是连根拔起啊!

1994年农历七月二十八,奶奶八十大寿。

那天开门雨,起初淅淅沥沥,继而大雨瓢泼。往年即使风和日丽,亲戚也来不齐。父母瞅着早已备好的酒肴,担忧再三:“今天客人肯定来不齐,晴天都来不了,何况大雨天,稀泥薄浆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天宾客来得格外齐刷。爱国村退休的舅爷七十多岁了,气管不利索,他喘着粗气,穿着雨衣徒步赶来,令全家人大为感动。我的一个叔叔,右腿磕伤了,找人用摩托车载着来,祝寿的蛋糕都被雨淋得变了形。席间,亲朋好友说了一桌子祝愿的话,奶奶情绪也随之高昂激动,她不住筷地替亲戚夹菜,不住声地劝他们喝酒:“喝好,吃好,我们这些老人活一天多一天了。”奶奶扳着指头,数叨每一个亲戚对我们王家的好处,小到针头线脑、瓜桃梨枣、柴米油盐,大到喜事丧亡、打墙盖屋、求学就工。说到高兴时,她手舞足蹈,带酒敬酒;谈到悲伤处,她痛哭流涕,情难自抑。奶奶不停地拍打桌子,喊着爹的乳名:“穷时帮一口,强过富时帮一斗。王家在最困难的时候,多亏亲戚拉巴帮衬,才一步步走到今天。教导孩子们什么都可以忘,千万别忘本忘恩啊!”父亲噙泪称是,打圈敬酒。

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像过电影一样在父亲脑海里匆匆而过:篱笆墙围扎的院落,土门楼子,大雨冲毁的猪圈,圈在院墙的大槐树,一砖到顶的“火山屋”,南坡的棉花,十八亩的黄玉米,三里湾的紫地瓜,还有西胡同那个霸气可憎的女人。奶奶凭一双小脚,踏平坎坷,赢得乡人信服,风里来雨里去,支撑着单门独户的王家开枝散叶,繁衍至今。

天不留人雨留人,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天,酒量小的父亲醉了,酒量大的舅爷也醉了。亲戚们从来没有这般掏心掏肺过,一个个酒后吐真言、竹筒倒豆子,相互倾诉心事,原先的疙疙瘩瘩化为乌有。

烟蒙蒙,雨蒙蒙,人间天上起清风。雨“哗哗”下个不停,小院雨声醉音交响,雾气酒香弥漫,余味盘桓、绕梁不绝。

祝寿之后的日子,奶奶常念叨这件事,且陡增怀旧情绪。她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出嫁时的银货,如手镯、耳坠之类,用碱水擦了又擦,直至恢复原色。自己曾经用过的鞋袜衣帽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板板正正。

腊月二十九,娘卧病在床。八十岁的奶奶英姿不减当年。蒸馒头,煮下货,拌馅子,包饺子,炒花生……忙里忙外,忙得不亦乐乎。

大年三十,按照旧俗接了财神,全家人看着电视吃团圆饭。奶奶只夹了一块鱼,用纸包好放在窗台上。每年我和哥哥给奶奶敬老钱,她都痛痛快快地接下来。这次拿钱孝敬她,她却推三阻四说什么也不要,全家人好说歹说她才不情愿地接过去。

吃年夜饭的时候,我有意给奶奶多夹了几个包着小分钱儿的水饺,她理解了我的美意,咧了咧嘴,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大年初一,老家王家苓芝村的亲戚们来给奶奶拜年。来客里有一个人,年轻时四方大脸、仪表堂堂,他曾代替我爷爷与奶奶相亲,一举成功。其时,爷爷貌相平平,哮喘咳嗽,痨病猴虾,还比奶奶大十一岁。如果爷爷不骗不瞒,恐怕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婚后,奶奶头一遭回娘家,进门便怒不可遏地大骂老姥爷:“你是拿着糊涂当聪明!你哪是嫁闺女,是卖闺女;你哪是找女婿,是给我又找了个爹!”并把盛满小礼的方盒摔得粉碎。人海茫茫、世事沧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奶奶攥着那位亲戚的手,抖了又抖,欲言又止。第二次握手,她等了一个甲子,竟成诀别。

奶奶的生命进入最后四天——

初一下午,奶奶鼻口蹿血,送往仁和医院急救。

初二,夜幕四合,漫天飞雪,送年的鞭炮点了断,断了点。夜半,奶奶不顾医生家人劝说,自己拔下针头,执意回家。

初三,奶奶昏迷不醒,靠吸氧度日。经验丰富的单医生扔掉烟头儿,摸了摸奶奶的脉搏摇摇头说:“准备后事吧!”

初四上午,奶奶回光返照,她把最后攒的二百五十八元钱分得一干二净;下午撒手人寰,踏雪而去。

我不止一次回到小院寻觅奶奶的身影、声音、脚印。那棵榆树愈加葳蕤茁壮,榆树的周围也添了新树种,有开红花的石榴、结白果的银杏、金黄色的甜柿子和“花开二度”的白玉兰,映衬得小院如诗如画。阳光倾洒,树影斑驳,我仿佛又看见奶奶在苍榆下翩跹而舞。

我在王家的坟地上栽过一棵松树,崔嵬挺拔。我一直有个心愿,想栽一棵榆树与松为伴,姑且称为“夫妻树”吧,希冀得遂奶奶的夙愿。2020年清明,因建设仁和化工园,举村搬迁,村后的坟墓迁至夷安城西的万安公墓,坟前的松树和天井里的榆树一并迁移至此。两棵树在园艺师的呵护下焕发着昔日的光彩,树干雄伟茁壮,树冠新芽茂密,树叶油光透亮,总算了却了一桩心愿。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愿爷爷、奶奶在天堂里仍然是幸福的一对。

思念绵绵

1995年正月初四,那个飘雪的早春,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那个与我相伴三十一年的慈祥老人——八十岁的奶奶驾鹤西去了!

父亲立在雪地里,泪眼红肿,无可奈何地远眺西天。

纸马纸钱燃起的火光映着父亲瘦削苍白的脸,映着门口无精打采的招魂幡。

父亲用尽浑身气力将泥瓦盆高举过头顶,继而掷摔于地。瓦盆碎响的一刹那,父亲感情的闸门訇然洞开:“娘,娘,上西南,别害怕……”那苍老浑厚、撕心裂肺的号哭在凛冽冬夜里震颤飘荡。

遥想无数个快乐的周末,我们美其名曰“每周一歌”,那是奶奶最忙乎、最快乐的日子。整个下午,她踮着小脚左一趟右一趟地赶到村口的古柳下张望。十指连心,不管哪个晚辈不回来,祖母都寝食不安,甚至通宵不眠。只要我们回来,周末之夜沸腾如昼。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干瘪的嘴吧嗒着长杆旱烟,看看这个,望望那个,脸上的皱褶里藏满笑意。老老少少七嘴八舌,谈笑风生。

奶奶耳朵聋,不一定能听清听懂我们的笑谈,但生怕扫了大家的兴,似懂非懂地点头称是。有时来了兴致,奶奶也情不自禁哼一支老曲儿,我们击节拍掌。那些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日子,流淌成一条温馨、幸福、甜蜜的河流!

1992年,我只身一人从农村来到夷安县城,成了一名机关干部。亲戚朋友们都为我高兴。我初出茅庐,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难掩心中傲气。我趴在奶奶耳朵上高声大喊,等我在城里有了锥足之地,就接她到城里走走逛逛,享受享受城里人的生活。奶奶笑着附和我:“好!好!”我还和哥哥约定周末回家一定要捎上奶奶最爱吃的糕点食品。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搂我长大的奶奶竟在我而立之年撒手人寰。孙儿的夙愿永远化为了泡影,今生今世,奶奶的呵护之情再也无法报答,不安和内疚像无数蛇蝎永远啮食着我的心灵。

街坊邻居们常常忆起奶奶的艰辛不易,说王家的日子是聋汉老嫲嫲吧嗒着小脚过起来的,是嘴里不吃腚里不屙省出来的。春节前,白白胖胖的“神虫”(所谓“神虫”是白面做的。把面搓成条,头大尾小如蛇状。然后头捏出嘴巴,用剪子剪一刀,口含大枣或镍币;用豆粒做成两个眼睛;尾巴剪几刀如凤凰;浑身剪成刺状喻龙鳞。蒸熟后,放在供桌和粮食缸里,图个吉祥。)放在小麦缸里,一年到头谁也不让动,祈福五谷丰登。我和妹妹就缠磨娘,娘有时趁奶奶不注意就将神虫悄悄馏在锅边。奶奶知道后对娘说三道四,弄得娘灰溜溜的,下不来台。钱绳子一直攥到大哥成了家,才交给父亲。

20世纪60年代,那是生活最困难的时期。粗粮都吃不饱,何况白面馍馍。天天吃白面,是乡人的梦想和妄想。1978年,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全是自己的”,大大解放和发展了生产力。粮食连年丰收,籽粒饱满的麦子囤了一缸又一缸,人们的温饱问题得到了解决。但奶奶仍认准“囤粮如囤金”的道理,全年坚持以粗粮为主食。母亲觉得不过意,要单独做几个白面饽饽给奶奶,她说啥也不肯。现在我们生活殷实,基本实现了由吃饱到吃好的巨大转变,而奶奶却永远地去了。每每想起这些旧事,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酸痛。

奶奶不识字,酸甜苦辣的人生经历孕育了她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我们参加工作后,她千叮咛万嘱咐:“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没根没门,凭得就是实实在在,说话办事牢靠点,别给人家留下‘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印象。多听别人劝,听人劝、吃饱饭。手脚勤快麻利点,爹娘手里还喜欢勤儿来……”

饱尝了“睁眼瞎”的苦处,她对读书识字像对待宗教般虔诚,一次又一次嘱咐我们“用心读书做有用之人,千万别‘学问不成,庄户不能’”。她虽然耳朵不大灵光,但却对谁家的孩子上了高中,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直到临终,她还把孩子们叫到跟前一番嘱托:“老奶奶不中了,以后好好听爹娘的话,多多念书……”良苦用心,殷殷可鉴;遗言在耳,振聋发聩。

逝者如斯夫!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亲爱的奶奶,倘若九泉有知,就请您接受孙儿的拜誓:我们一定好好孝敬父母,用心工作,教育孩子刻苦读书,早日成材!

?冰葬

1972年农历腊月初八,黎明时分,东屋里哭声凄厉,刺破拂晓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慌里慌张的母亲把襁褓里不满百日的妹妹强塞给我,泪眼婆娑、泣不成声:“你奶奶,殁了。”我胡乱穿好衣服,抱起妹妹,拜别81岁的奶奶。

按家乡风俗,葬礼在初十举行。天蒙蒙亮了,暴雪接天连地。

雪飘飘扬扬地下了两天,初九晚上又紧跟一场小雨,气温骤降。初十早晨,屋檐下冰凌足有二尺多长,地面上厚厚的冰层凹凸起伏,白花花、明晃晃。

那时候老家还实行土葬,逝者入土为安。初十,奶奶出殡的日子。上午,帮忙的匠人带上铁锨、叉子和镐头,到墓地凿窝开穴。天寒地冻,铁锨无济于事,尖角镐头抡落,溅起的冰点碎屑随风飞逝。匠人们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工程毫无进展。

他们围成一堆,抽着闷烟寻思办法。烟灰掉在地上,地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坑洼。正是这一不经意之举让工匠们思路洞开,柳暗花明。他们滑着冰取回柴火,堆成小山状,再泼上火油点燃烘烤。大火熊熊,噼里啪啦,坚硬的冰层酥软消融。午饭前,奶奶的新坟顺利竣工。

正午过后,奶奶盛装入殓。通往坟地的路出奇滑溜,小心慢行都难免摔个仰面朝天,何况还要抬着棺材,一家人一筹莫展。最后,红白理事会的赵大头想出了主意,他吩咐帮忙的准备三头牛,三盘二十四齿的新耙,大石头若干;准备四根绳子和两根扁担;准备一捆又一捆的草腰子(也就是不成形的草绳子)。每头牛拖着一盘压满巨石的新耙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划出深深浅浅、蜿蜿蜒蜒的沟痕。

四个彪形大汉肩抬扁担,扁担下是麻绳捆牢的棺材,他们如四大金刚手拄火叉蹒跚前行。出殡的亲戚都把草腰子横缠竖绑捆到鞋上,有的还绑上了铁条。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簇拥着奶奶的棺材,哭天嚎地向墓地前行。尽管做了万全准备,但整个队伍还是一路踉踉跄跄、趔趔趄趄、歪歪扭扭,有的滑倒在地四仰八叉,有的戗破鼻子磕破牙齿,有的磕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号哭的泪水不等落地,就变成了冰串儿。

奶奶坟前,我们跪地长哭,愿她九泉之下安息。

奶奶的冰葬,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

年龄渐长后,我又从父母嘴里听到了很多奶奶的故事。

奶奶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爷爷。两人育有四男两女,日子万分清苦。爷爷背井离乡去当长工,奶奶和孩子们天天等、月月盼,指望爷爷回来后能改变家庭拮据的窘况。年关将近,爷爷只带着两盒火柴、十个“胡萝卜”回来了,奶奶气得跺着脚骂爷爷是个窝囊废,很长时间不跟爷爷搭腔。

第二年刚出正月,倔强的奶奶就把年幼的孩子们推给了爷爷,只身一人去青岛当保姆。奶奶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起早贪黑,忙里忙外,用诚善的心、勤劳的手照顾主人家饮食起居,赢得了主人的信任。主人把大人孩子穿不着的旧衣服、旧鞋袜和剩余的食物统统都送给了奶奶。奶奶还把主人吃剩的茄子蒂把、鱼头用线绳穿起来晾干、晒好,带回家拿给自己的孩子们吃,窘迫的生活因奶奶的付出而得到了改善。

奶奶的一段英雄传奇一直被乡亲们称颂传扬。

村西李氏是大户人家,日子殷实富裕,因此儿子新婚不久便被土匪盯上了。月黑风高之夜,土匪潜入李家劫持了新郎官,并扔下一张纸条,上书:要想公子活着回来,需交多少多少吊钱,具体时间地点另行通知,否则撕票。李家领着妻妾,拿着票书,哭天抢地找人代赎人质。

为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奶奶毅然决定前往去赎新郎官。作为酬谢,李家送来了一件破皮袄和两斗黑高粱。爷爷知道真相后,生离死别,与奶奶抱头大哭。

等到孩子们熟睡之后,奶奶穿上那件破皮袄,洗了把脸,梳了梳头,藏好钞票,迎着凛冽寒风,挪动三寸金莲,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交换地点在村北三里多远的坟地,土匪和人质都藏在茔屋里。奶奶匍匐着身体穿过一丛又一丛的荆棘,越过一片又一片的蒺藜地,衣服磨得像鳞片直往下掉,手和脸上的鲜血直往外淌,奶奶强忍着刺痛与土匪对话。当时她也怕啊!一不小心就会脑袋搬家,一命呜呼!

苍天有眼,奶奶硬是把新郎官赎了出来。摘下蒙眼的黑布,新郎官抱住奶奶放声大哭:“婶子,你就是俺的亲娘啊!”

李家的后辈们至今和我们往来不断。

?写给长女的话

孩子,听到你顺利通过面试考上公务员的消息,妈妈可高兴了!如果不是办公室有那么多人,我真想一蹦三尺高,心里忒透气、忒阳光。

孩子,你是不是还在生妈妈的气啊,你想听听妈妈的心里话吗?妈妈爱唠叨,常对你和妹妹发无名之火,有时又嘲又骂,你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吗?孩子,你长大了,马上要步入社会了,妈妈憋了二十多年的话,终于可以向你倾诉了。

孩子,你知道妈妈的不容易吗?1987年农历正月初五,我和你爸爸结婚了。那时,你爸爸在安丘师范读书,我在家务农,和你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姑姑一起生活。你爸爸是需要学费的,尽管拿得不多,可我们还是捉襟见肘。幸亏有你爷爷、奶奶操持,我们才度过了结婚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记得有一次,爷爷给你爸爸操持的四十元生活费在火车上让人偷了,他疼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不能对爷爷、奶奶说实话,怕他们伤心。现在,四十元钱并不起眼。可那时候熬时费力,一年养头大肥猪才卖个百儿八十的。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多亏同班一个家庭比较富裕的女同学慷慨解囊借了他二十元钱,才缓解了燃眉之急。知恩图报,不管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们都会感激她。庄户人哪有进钱的门儿,只能等到夏天收小麦,秋天收玉米、摘棉花才能换个囫囵钱回来。我们又是一个大家庭,上有老,下有小,“鼻子眼儿”里都需要钱。逢年过节,你爷爷分给我三十、二十的,让添件新衣服,可我舍不得花,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先攒钱供你爸爸完成学业。

没钱的日子,妈妈独守空房,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我一次又一次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能熬到头?人得逼,马得骑。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有了一线曙光。我不是还会一点点缝纫活儿吗?家里缝纫机、锁边机、大剪刀、尺子等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床头还摆着一本本裁剪书籍,这不都是财富吗?

双方老人都支持我的想法,这更坚定了我到城里拜师学艺的劲头。在你舅舅的引荐下,我拜夷安城里小有名气的钟姐为老师。钟姐小巧玲珑,干净利落。从划线、裁剪到制衣、熨烫全过程,她都手把手地教我,不厌其烦。她还教我待客之道:要微笑服务,顾客至上,宾至如归,童叟无欺。我庆幸遇到了钟姐,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深深怀念那段学徒的日子,她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至今历历在目。

万事开头难,我忘不了第一次“出山”的情景。前一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各种各样的工具,第二天一大早,我用小推车推着锁边机、缝纫机,步行了约十里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赶仁和大集。我当时特别担心“开不了壶(没有买卖)”,怪丢面子,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一天找我锁边的、裁剪的人接二连三,尾巴咬着尾巴,忙得我不可开交。或许是我服务态度好,或许我是个新面孔,或许是年关将近,顾客络绎不绝。锁一条裤边可以挣三毛钱,锁一件褂子边可以挣五毛钱,最后又收了几块布料回家加工。那天,破天荒挣了三十多块钱,相当于一位工人师傅半个月的工资。尽管累得腰酸背疼,但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入夜,我像范进中举一样一遍遍嘟囔着:“成功了,成功了!”

从那以后,我不用四集遍赶了。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愿意把布料送给我加工。人家越信任我,我心里的压力就越大。人要脸,树要皮,不争(蒸)馒头争口气。怕给人家做得不合适、不称心,怕给人家做坏了,既抹面子,还得赔偿人家的损失,挣得不如赔得多。每做一件,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慢工出巧匠,细心出好活,我一遍遍嘱咐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我带着感情为乡亲们做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图的是报答大家。苍天不负有心人,乡亲们都对我做的成品衣服非常满意。一传十,十传百,我的生意迅速兴隆起来。

那时候,我怀上了你。我既高兴又孤独,一个人的日子,我只有和寂寞为伴。尽管生活条件有所改善,但也不能奢望像有钱人家那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能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省吃俭用过日子。

我咬着牙,瞪着眼,一会儿裁,一会儿剪,一会儿趴在缝纫机上,一会儿又挪到锁边机上。累了我就趴在机子上迷糊迷糊,稍作休息。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多挣一分是一分,多挣一毛算一毛,为家庭减轻负担,增加收入。看着眼前的胜利果实,听着邻亲百家的夸赞,心里美滋滋的,孤独和疲劳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孩子,1988年2月26日凌晨3时45分,你来到了人世,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晶。巧的是,你爸当时正好在家实习。在你出生二十三天后,他又返回了学校。

因为有了你,我不再孤独。为你喂奶喂水,挖屎擦尿,我心甘情愿。我视你为掌上明珠,怕你冻着,怕你热着,只希望你健健康康地长高长大,丑小鸭变成白天鹅。

1988年7月,你爸爸顺利毕业了,分配到本乡的一处中学教书。我终于有了依靠,心里踏实了许多。当你生病的时候,我们一起带你去看医生,一起守护陪伴着你。

你过完百日后,爷爷、奶奶就和我们分了家。分家三年穷,那是我们一家最拮据的时候,我们分了二亩六分地,庄前一块棉花田,还有一块玉米地。你爸爸在外教学,家里的事顾不上,一切事都靠我顶着,只好一边种地,一边照看你。玉米该定苗了,棉花该治虫了,妈妈心急火燎,可带着你,妈妈没法干活,你就像个多余的人跟在妈妈身后碍事绊脚。大多时候,我只能把你托付给奶奶照看,爷爷、奶奶对你的悉心照顾胜过妈妈。

那时候,你伯父在乡里工作,有经济头脑又不怕吃苦,在北胶新河北畔开饭店,在村前办养鸡场,买卖红红火火。出鸡的时候,全家都去帮工。你奶奶还要为他们榨大油(就是把猪的脂炼成油),来客的时候还要烧水、做饭、炒菜。不管多忙,奶奶总是把你带在身边。

孩子,你还记得那把小扇子吗?每到星期天,你大姨、大舅都会带着你的表哥、表姐来姥姥家聚会,听说他们回家,我也带着你主动加入。那时你大姨、小姨、大舅、小舅都在外面上班,只有你妈下庄户,家庭条件最差。记得有一次,你姥爷到商铺里买了两把小扇子,一把给了你姨家的哥哥,一把给了你舅家的哥哥。你在一边伸着小手哭着嚎着要,那哭声像针扎一样刺得我心疼,我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哗哗流了下来。我自卑,我难过,别人孩子有的,为什么我的孩子不能有啊?我赌气抱起你去商铺买了一把,你才止住了哭声,这件事让我闷闷不乐了很长时间。

现在我们吃穿无忧,生活称得上小康了,你妹妹也考上了北京大学。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人还是那个人,怎么就不一样了呢?孩子,家国同理,唯有自强自立,才是大道正途。

孩子,爱之深,责之切。妈妈之所以对你说这么多,是因为我希望两个宝贝女儿将来都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为家族争光,为国家效力。

孩子,你是爸爸、妈妈的骄傲,祝贺你成功!祝福你走得更远!

再嘱长女四句话

2018年5月16日,阴历四月初二,这是个幸福美满的日子,这是个可喜可贺的日子。昨晚龙凤祥瑞,天赐甘霖;今日云开日出,阳光明媚,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我们共同见证你们的结婚典礼,共同见证你们走向婚姻殿堂的美好时刻,共同祝福你们三十而立、喜结连理、牵手一生、甜甜蜜蜜。特别值得高兴的是那么多好友亲朋不辞辛劳从四面八方相聚鸢都,令婚礼锦上添花,满堂生辉!从他们美好热烈的祝福中,我们真切体味到感情、亲情和友情的无比珍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懂得珍惜,懂得感恩,懂得忠孝,懂得方圆。

珍惜这难得的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今天你们已经携手迈出了成家立业的第一步。家庭是个有温度的地方,希望你们相互学习、相互包容、取长补短、共同提高,营造温馨幸福的家庭港湾。家庭也是个经济单位,古人造字很讲究,“家”是上下结构,宝盖代表房子,代表上层建筑;“豕”是象形的猪,代表经济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是最原始最朴素的家庭经济学。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希望你们克勤克俭,精打细算,过好你们的小康生活。有句话说得好,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你们都有很好的岗位,很好的工作,完全可以大显身手,一展风采。白驹过隙,人生几何,你们正值而立之年,还有十至十五年的工作黄金期,这是你们的机遇,也是上天的眷顾。抓住了这段机遇就抓住了你们的未来和前途。对待人生和事业,人们有三种态度:混、玩、闯,我支持第三种态度,把工作当任务去完成的人永远不会有出息,把工作当事业去追求的人永远柳暗花明。请记住北京公交车司机李素丽的话:“用力去做只能达到称职,用心去做才能达到优秀,普通平凡的事情往好里去做是永远没有止境的!”

水有源,树有根,家有缘,要懂得知恩感恩。要感恩祖先长辈让我们的家族瓜瓞绵延、后继有人。要感恩父母,尽管每一个家庭的教育方式不同,但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美好愿望都是相同的。三十年来,无论是大声责骂,还是小心呵护,对你们来讲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将来,你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时候,你们才会真正读懂父母这两个字的分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你们还要感恩师长,感恩同学,感恩朋友,感恩曾经帮助过你的人,感恩他们像太阳和月亮一样照耀你们前行的路。特别是要感恩那些在最困难的时候扶你一把、送你一程的人,从他们身上,你才能知道什么叫患难与共!人生不会一马平川,今后的日子里你们还要感恩那些反对你的人,是他们让你如履如临、夕惕若厉,把人生之路走得更踏实更顺当。

忠诚是夫妻双方互信的基础,是家庭和谐的基石。忠,就是效忠家庭、效忠朋友、效忠国家。诚,就是要讲诚信。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诚信是做人的根本,是天下第一“大德”。唐太宗的百字箴言中有书:“结有德之朋,绝无义之友。”古语又云:“忠厚传家久,诚信万年长。”孝顺就是要孝顺父母,孝顺师长,孝顺国家。行孝易,为顺难,小德是孝,大德为顺。孝,贵在尽心尽力,量入为出;顺,难在忍辱负重,克制内心。善待父母,善待老人,就是善待未来的自己。让每一位老人有一个幸福快乐的晚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我们的福分!

大千世界,天圆地方。方是规矩,是原则,是底线;圆是融会贯通,是圆融自然,是洒脱达观,是人生、环境、命运的多元磨合。小到家庭,大到社会,都应该外圆内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人处事,当做到智圆行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要守住内心的规矩、做人的尺度、道德的底线,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学人之长、容人之短。你们刚刚步入社会,就像有棱有角的石头,社会就是打磨石头的激流,什么时候棱角磨平了,什么时候你们就融入社会了。只有融入社会,才能有所担当,有所作为,有所建树。《红楼梦》里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些话也是我们的人生心得,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少走弯路。

祝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相依相伴,幸福一生!

祝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夜半风筝入梦来

夜里做了一个梦,突兀地梦见了儿时的风筝——三月的风筝、春天的风筝、自由自在的风筝。

颀长的蜈蚣、俊俏的雏燕、盘桓的雄鹰、翱翔的飞龙,它们是春天快乐的舞者。它们铆足了劲,忽闪着春天的翅膀(左鸟右穴)彼云天。曼妙的歌声从远处杳然而至,看不见浅吟低唱的乐者,只听见行云流水般的歌唱——又是一年三月三,风筝飞满天……一对对哼着流行小调、搂腰挽臂、踏青沐足的恋人朦朦胧胧、姗姗走来。

风筝顺风盘旋,人须逆风倒行。若隐若现,影影绰绰,我的蜈蚣风筝纹丝不动了。哎呀,原来挂在了榆树上,满树的榆钱墨绿油亮,漫溢着甘蔗清甜的味道。哥哥猴子般爬上树顶,左手摘风筝,右手撕枝条,榆钱“簌簌”如雨点般落地,像一枚枚绿光闪烁的铜钱。蜈蚣风筝落地,满身疮痍、翅子呼哒。抱着它,我委屈地哭了。

巧手奶奶来啦!她用糨糊、报纸、封窗纸将风筝修补一新。尽管表面的彩饰——花猫绿狗没有了,但丝毫不影响我在麦田将其放飞,春风拂过麦浪,我又狂奔如初。

我看见了奶奶,紧牵我手的奶奶,她不断变换着奕奕神采——小鸟依人、豆蔻年华、美艳少妇、徐娘半老、耄耋垂暮,她和蔼慈祥、婀娜灿烂,像清明前后盛开的樱花、桃梅、连翘、迎春、兰花、紫叶李、一串红……

我看见了那年夏天夕阳西下的一幕。德爷爷门前,东湾崖的棉槐丛泛着点点红光,飞舞的蜻蜓陆续栖息于此。趁着奶奶不注意,我蹑手蹑脚地捏蜻蜓,但只顾了眼前的蜻蜓,没看见脚下的玻璃,脚心被扎得鲜血淋漓,我大哭大叫。碰巧赶马车的大舅上坡归来,拉我去卫生所包扎。尽管三天两头清洗换药,但仍不见好转,而且脚心长了一个血色的圆圈,白天触地痛,晚上离地痒,赤脚医生找不出病因,野大夫硬说是鸡眼。奶奶天天牵着我的手,在乡邻异样的目光里走走停停、一瘸一拐。她每天晚上给我洗脚,消毒,抹药水。三个月后,圆圈渐渐钙化。一个无月之夜,如豆的油灯四散着淡淡的光亮、淡淡的夜香。奶奶拉开杂乱无章的抽屉,扒拉出一根银针。然后戴上老花镜,把针尖在灯芯烧过,又用酒精棉球搓擦,俨然是个专业的医生。尔后她对准钙化的部分,一针一针,扎扎挑挑,奇迹还是出现了:钙化与鲜肉相接的地方居然残留了一块玻璃碎屑。粗心大意的医生啊,没把伤口处理干净就匆匆包扎,让我瘸拉歪唧、呻吟痛苦了一百天。百日之痛啊,奶奶破口大骂——狗娘养的,庸医!她就像受过冤屈的孩子眼噙泪花。

风筝天上飞,奶奶后面追。麦苗快长到小腿肚了,小脚奶奶撵我撵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大声喊着我的乳名:“快回来啊,小心陷阱!”话音未落,我扑通掉进大口井里——梦醒凌晨,浑身惊悸,热汗涔涔。奶奶冥冥托梦,四字箴言,醍醐灌顶。

十九年了,和我一起放风筝的奶奶走了十九年了。奶奶如果活着,该是百岁老人了!她像断线的风筝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影踪。

人在旅途,何尝不是一场风筝游戏?人人都是一只风筝,你放飞别人,也被别人放飞!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飞,在茅檐低矮的乡村飞。不分昼夜地飞,遍体鳞伤地飞。仰天大笑地飞,泪流满面地飞。或一鸣惊人或默默无闻,或昙花一现或常青不老,或流芳千古或遗臭万年,人生铁律,顺昌逆亡。大多数人只关心你飞得高不高,但父母和最亲近的人会关心你飞得累不累、值不值!

断线的风筝无法选择归宿,山巅平地、河畔树梢、海角天涯,四海为家。人比风筝幸运多了,一根丝线断了,还可以找到另外一根,纵然没有丝线,我们还有手脚;纵然没有手脚,我们可以踽踽独行——只要一息尚存,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夜半风筝入梦来,梨花风起正清明。是幻觉导引还是心有灵犀,我径直来到奶奶坟前,送她生前的两点最爱:为她点燃一支烟,为她默诵一首诗:“泾溪石险人兢惧,终岁不闻倾覆人。却是平流无石处,时时闻说有沉沦。”

我虔诚地跪祭老人,自勉以圆梦。

?伯母情深

2010年农历六月初一,伯母的十三周年祭日。伯母离去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她是我心目中最伟大、最敬佩、最亲密的人。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伯父和父亲都在县城当工人,母亲在生产队劳动。伯母主内在家,上要照顾爷爷、奶奶,下要照顾我们姊妹三人。一日三餐,忙里忙外,洗洗浆浆,缝缝补补,没有空闲的时候。忙里偷闲,还要处理打点好与乡里乡亲的人情往来。听娘说,她生我的时候,身子虚弱,我只吃了八个月的奶,就没奶可吃了。那时生活条件差,不像现在有奶粉和饼干可以给孩子当营养品,能喂口白面馒头就算高级享受了。

由于营养跟不上,没过多日,我就得了一场大病,病得竟连头也抬不起来。无奈之下,家人把我放在灶前的草堆上。这个风俗在我们老家是有说法的,意思是这样的孩子已经不可救药了,只能听天由命——有命的就活,没命的就死。伯母抱着我在灶前踱来踱去,痛哭流涕。天公仿佛有意和伯母作对,外面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伯母偏不信这个邪,她紧紧地用薄膜裹住我,头顶苇笠,身披蓑衣,冒着大雨,挨家挨户到邻亲百家为我乞奶……

伯母伟大的母爱感动了上苍,我侥幸活了下来。伯母没有生育能力,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的孩子。她怕我冻着,怕我饿着;白天守着我,黑夜搂着我;给我挖屎擦尿,喂水喂饭,每时每刻都在呵护着我。是她教我咿呀学语,教我堂堂正正走路,教我一些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我在她的怀抱里一天天长大,多少次我淌着口水在她的儿歌声中鼾声如鼓。不少儿歌至今我还能倒背如流:“下雨下雪,冻死老鳖;老鳖打卦,打着蛤蟆;蛤蟆放羊,碰着他娘;他娘打水,打了一条兔子腿。大宝吃,二宝看,馋得个小宝啃锅沿。”“高豆秸,矮豆秸,踏着个河崖望秀才。秀才戴着红绒帽,媳妇戴着满头彩,咯嗒咯嗒回娘家来。娘家门口一个大黄狗,扯着裙子咬着手。”“扁嘴芽,红根根,俺给姥娘纫针针。纫不上,姥娘打俺两拄棒。上南园,哭一场,回来还是俺的亲姥娘。”这些有韵味有故事的儿歌让我百听不厌,欲罢不能。

上学期间,伯母更是关怀备至。从小学四年级我便开始上晚自习,我一向胆小怕黑,一到晚上就不敢出门,这可忙坏了伯母,她每天提前送我上学,又准时接我回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一直送我考上高中,离开故乡。

伯母没念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上来,可她多才多艺,人称多面手。她略通医术,粗懂音乐,熟悉稼穑。她的抽屉里备满了甲紫、红汞、云南白药、酒精、纱布,还有大大小小的银针。每当我生病的时候,她亲自为我按摩疗伤。邻居们谁磕着了,碰着了,割着了,都愿找她包扎。谁中暑了,谁牙痛了,谁长疮疤疖子了,她就拿出大大小小的银针,先用火烧一下,然后为人针灸,没有一点野大夫的样子,倒像是久经沙场的高手。

她还会拉二胡,她拉母亲唱,我们三个小孩子在一旁手舞足蹈,一派幸福祥和、其乐融融的气氛。偶尔,伯母还来几嗓子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还”和高密茂腔,哼几句京剧《红灯记》《沙家浜》里的唱段,像《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等歌曲,她唱得滚瓜烂熟,气宇轩昂。

伯母对耕种稼穑、节令农事,了如指掌,技高一筹。有不明白的事情,乡里乡亲都来向她请教,她也竹筒倒豆子——毫不保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种的韭菜、黄瓜、扁豆、辣椒和茄子,分遍大半个村子。

伯母的大恩大德,我三天三夜说不完道不尽,可我未予报答,深以为憾!我结婚成人的那些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有心无力;这些年,我有工作了,日子富裕宽快了,她却永远地走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伯母啊,你为我们熬得灯干油枯,付出得太多太多,而我们又给予得太少太少!

我感谢母亲,是她把我带到了这个光明浩瀚的世界;我更要感谢伯母,是她把我拉扯成人,培养思想,磨炼斗志,强壮精神。

她的恩情比天高,她的大爱比海深!假若有来世,我真希望我们娘俩做一对真正的母女!

亲爱的伯母,九泉之下你能答应我吗?

雪殇

2008年1月12日,二妹秀芹从高密人民医院回家治疗了整整十二天。天天吸氧、输液,输液、吸氧,她身心俱惫。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

那天中午没有太阳,风不大,却很结实狡猾,刀割般直往脖子和袖口里钻。地面上昨日的积雪,在点点滴滴地融化。屋檐下零零落落、参差不齐的冰溜子,黑里透白,倒悬如塔,孱弱而又孤寂。独有墙脚垛后、阴沟旮旯那些鲜见阳光的地方,雪仍然执着地保持着原色。下午的空气,潮湿而又沉闷。乌鸦在枯树上“呱呱”噪叫,隐隐传递不祥之兆。

17时28分。二妹终于完成了与病魔的抗争,走完她三十七年的人生路程。撇下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撇下了父母双亲,撇下了所有爱她的人,乘着新年的第一场飞雪,灵魂逝向天国。

二妹终于脱离了苦海,却把不幸和悲痛留给了众位亲人。

祸不单行!对外甥而言,少幼丧母;对妹夫而言,中年丧妻;对爹娘而言,老年丧女。人生之三不幸如三座大山,瞬间压塌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生老病死、新陈代谢不可抗拒,谁都心知肚明,可是谁也不愿面对、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啊!

可怜的娘亲,字字血,声声泪,用最原始、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上苍:“老天爷你瞎了眼,你拖俺闺女心太偏!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你不会做天,你塌了吧!”娘捶胸顿足,披头散发,哭一阵喊一阵,鼻涕一把泪一把,狼狈地释放丧女之痛。在大爱大悲面前,母亲的尊严荡然无存。

矮瘦的父亲再一次历经人生变故。父亲十一岁时我的爷爷去世;“四清”“文革”屡遭小人算计;十四年前我的祖母溘然辞世。从妹妹住院到妹妹辞世,三个多月来,父母双亲强打精神,苦作欢颜,他们相互安抚,心照不宣,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压抑,沉默,宣泄,咆哮。父亲站在雪地里,仰天长叹,浊泪如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的心如杜鹃啼血。

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刚强。

二妹得的是胃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且已扩散至肝、胰腺、淋巴。即使华佗再世,也回天无力。

从发病到去世不到一百天的时间里,数不清打了多少吊瓶,最后护士连血管都找不到了,连扎几针是常有的事,右腿肿得不敢动弹。她痛在心里,一声不吭,她不愿再把痛苦转嫁他人。她不止一次对家人说,她的病很沉,一直到最后也没问自己得了什么病。我知道她心里应该锃明锃白。在她住院不久,那个傻儿吧唧的舅家表妹就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得了癌症。也许从那时起,她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她不愿揭开这个谜底,她满足了虚荣和自尊,也减少了大家的难堪。

二妹最后的日子是幸福的。从住院第一天起,大妹和小妹昼夜陪伴着她,喂水喂饭,擦屎端尿,梳头洗脚,亲姊热妹病榻前的照料在精神上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她担心丈夫,担心梦婷,担心襁褓中的梦阳,担心一切一切——姊妹们都含泪应承,让她走得无牵无挂。

二妹又是苦命的。小时候她身体最弱,见风就倒的样子。因为爱哭,我们都喊她“苦瓜纽子”。因为姊妹多的缘故,父母曾把她送给姜庄镇北屯村二姑家收养,她不吃不喝,大哭大闹,搅得鸡飞狗跳、四邻不安,父母只好把她接回来。这段短暂的经历,在二妹心里留下了阴影。初中毕业后,二妹就挑起了家庭重担,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风里来,雨里去,跟着父亲穿梭田间地头。从三夏到三秋,从春灌到冬藏,从播种收获到打场晒粮,里里外外成了父亲的好帮手。二妹内向话少,从不多言多语,属于打下牙往肚子里咽的那类人;干活实在,从不偷奸耍滑,爹娘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就像奔波责任田的那头老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二妹是善良的人。东邻杜家的大爷有个家传秘方“叫叫”。小孩子受到惊吓后,发热盗汗,西医中医都治不好,杜大爷有一门绝技:在搁板前摆上水碗,一边放一双筷子在水中站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筷子直立后,再到院里画个十字,口中仍念念有词。然后,再到生病的孩子跟前念叨念叨,两三天即痊愈。他施的何种法术,至今未解。按理说,杜大爷生前即使传自家,也是传男不传女,却传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妹。杜大爷看中的是二妹心底如佛。二妹去世,此术亦失传。

每每到医院探望,我最怕见她眼角带泪。她对生的渴望,对家庭的依恋,至今在我脑海里拂之难去。接到二妹病危电话,已是凌晨3点。从菜都寿光到夷安老家约一百四十公里的路程,我轧着积雪驱车急行,到家天已拂晓。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二妹呼吸急促,双目紧闭,本命不顾的样子。

后街老姑对她说:“二嫚儿,你小哥回来了。”她微微睁开眼,歪着头,哇啦着舌头,想和我说话,但因为颅压高,竟不能说出一个字。她的眼角艰难地挤出一串泪滴,算是回应。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多余。人之将去,其情也哀。泪水在我眼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跑到天井里,哽咽着,任泪水弥漫。最后一面,却没能和二妹说上一句话,是我终生之憾。

下午,她脸上完全脱了相。不祥之气笼罩斗室。该想的法子都想了,一切都无济于事。唯独氧气陪伴她,喘气略微舒坦一些;唯独哌替啶陪伴她,疼痛稍微减少一些。17时20分许,她嗓子眼里的老痰“呼啦呼啦”响起来,屋内显得紧张凌乱而又恐怖,几分钟后,悄无声息。在亲人的念叨声中,二妹极不情愿地合上了双眼,闭上了嘴巴。

灵车启动,哀乐声声,徐徐开往墓地。妹夫抱着素缟裹身、不满六个月的孩子摔瓦盆。瓦盆触砖碎响的一刹那,原先熟睡的孩子“哇哇”地哭起来。心到神知,血浓于水啊!

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啊!亲戚朋友哭声动天,泪水瓢泼。男女老少推搡拥挤,乱作一团;东邻西舍,唏嘘叹息,泪眼婆娑。泪水,情感的河流,恣肆汪洋,汹涌澎湃。送葬的亲朋,周围的街坊,过路的行人无不动容。

那一刻,让老少爷们揪心撕肺。

哀乐伴着两首哀伤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了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了娘呀……”凄凉酸楚的歌声,催人泪下。

孩子,苦命的孩子!你不是小草,也不是小白菜,你有那么多的亲人,奶奶姥姥、大姑大姨……

2008年春节,炸响的鞭炮,热热闹闹的晚会节目,些许冲淡了悲氛。大年初一,我们足不出户守候在父母身旁,陪伴他们说话拉呱,迎亲送友。老人明白儿女们一番良苦用心,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2月15日,正月初九,是二妹的“五七”坟,全客的日子。除我的长女因期末考试、侄儿因研究生考试没能参加姑姑的祭礼,其他亲朋悉数到齐。没有完全走出悲哀和惆怅阴影的母亲,尚未结痂的心灵之疤又汩汩涌血。二妹坟前,亲戚密密匝匝跪成一圈,伏地号哭,悲声一片。外甥女喊娘的尖叫,在坟前的火苗上跳跃。娘和两个妹妹趴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几次休克窒息。扶起来,趴下;趴下,又扶起来。在男人们的吆喝声中,被连拖带拉劝离墓地。

二妹猝去,让孩子们过早地上了一堂启蒙大课。在烟熏火燎灰烬纷飞的氛围里,在哭爹叫娘的世相面前,熊熊燃烧的纸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亲疏远近,照出了真善美丑,照出了世态炎凉。这些未成年的孩子,从客人的谈姿和哭相上读出了答案。

二妹,三十七年前,你踏雪而来,父亲给你起了浪漫的乳名“雪花”;三十七年后,你踏雪而去,苍天有意,泪飞化作满天雪。

二妹,雪花冰清玉洁,一如你的性格啊!与雪为伴,你不会寂寞和孤独。

二妹离开我们整整十二周年了,外甥梦婷和梦阳也已长大成人。

小时候的梦婷特讨人喜欢。王斌喆就读高密市第一实验小学二年级时曾写过一篇作文《讨人喜欢的梦婷》,发表在2000年1月5日的《潍坊日报·少年特刊》上。兹录如下:

在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人要数妹妹梦婷了。她不但漂亮可爱,而且聪明懂事。

她经常穿着花裙子,头上梳着羊角小辫,上面扎着红的蝴蝶结,走起路来一翘一翘的。两道月牙般的眉毛下,有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笑起来,胖乎乎的脸蛋上就会出现两个小酒窝。看上去她像一个美丽的小公主。

她去年刚上一年级。你别看她在班里年龄最小,可她对自己的要求可高了:字要写得最好,题要算得最快。老师经常表扬她。有一次,她没考第一名,回到家里一动不动坐在床上,低着头用手摆弄着小辫子,自言自语地说:“下次,我一定考第一。”她不仅学习好,而且唱歌跳舞样样喜欢,代表学校参加全镇的体操比赛还得过奖呢!

这就是讨人喜欢的妹妹——聪明懂事的梦婷。

梦婷毕业于山东交通学院,在校期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毕业后在高密市公路局工作。她小巧玲珑,活泼开朗,擅长交际,因为母亲过早去世对她的性格也有影响,有时表现得稍微有点任性。没有母亲的日子,大妹和小妹笃行对二妹的承诺,把梦婷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逢年过节,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姥爷姥娘更是视为掌上明珠,生怕委屈了孩子的心。没上大学的那些年,节假日大多是在姥娘家度过的,打心底里讲,在王家没有人把她当外人看待。村庄搬迁之前,我几次想把东屋的床抬出来改为接待客人的地方,父母说啥不同意,这个房间是梦婷曾经住过的地方,生怕冷了梦婷的心,东间的床铺丝毫未动。梦婷已经喜结连理,我真诚希望她们白头偕老,幸福美满。

梦阳现在也上初中了,生性好动,对数字特别敏感,手机号码他能背得滚瓜烂熟。没有母亲的日子,一直由他奶奶抚养照看。他奶奶身体不好,为了孩子只能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呕心沥血把孩子拉扯到现在。小时候的梦阳体弱多病,手指、耳朵、舌头均动过手术,一提上医院,就条件反射“嗷嗷”直叫。原来好顶嘴,耍小性子,现在越来越懂事了。每次回家,他都“小舅小舅”喊着我,抱着我,看着他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我心里暖洋洋而又酸溜溜的,我的眼前一下子显出二妹弱不禁风、柳枝纷披的样子。我真诚地希望他在学业上走得更远。

没有母亲的日子,对梦婷梦阳来讲是一段艰难又宝贵的人生阅历,关键是以后的日子他们能不能永远铭记这段人生时光。事非经过不知难。他们以后的路还很漫长,还会遇到这样那样的沟沟坎坎,因为多了这段人生经历,我相信他们会比其他孩子更坚强更有韧性!

人不管走到哪里,只有懂得感恩,懂得诚信,懂得礼道,懂得分寸,步伐才能走得更踏实,更久远。

红缨镰断想

西厢房原是两间土坯房,主要用于储藏粮食和生产生活用具,十几年前改成了厨房,如今因村庄搬迁已灰飞烟灭。想念那窝冬去春来、叽叽喳喳、飞来飞去的燕子,想念那把故事满满的红缨镰。

——题记

曾几何时,黑色屋檐下,油亮窗棂间,那把普普通通的钝镰静挂如柳丛里的哑蝉。风吹过它雨淋过它雷劈过它日晒过它,镰柄潮湿发霉,锋刃参差翻卷,镰面锈迹斑斑,几多历史沧桑,几多人生嬗变。它悄卧静观——麻雀叽喳,壁虎流窜,蝙蝠低飞,蜘蛛网战。它见证记录战争、革命、生产、改革、文明。陪伴它的一顶麦秸草帽,岁月漂白褪了颜色散了檐边;一斗竹编苇笠,浑身黑绿烂破了顶尖;一蓬嗡嗡嘤嘤蜇人的马蜂,空空如也知向谁边!

十四年抗日战争,三年解放战争,祖父的祖父和他的乡亲们同仇敌忾,保卫家园。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尊严、土地、主权。没有枪,没有炮,他们自己造!儿童手持红缨枪,大人腰插红缨镰,手握锨(左钅右矍)二齿钩,怀抱******烧酒坛。他们血气方刚,正气凛然,镰风猎猎,豪气漫天,砍过枣红大马日本鬼,砍过叛徒伪军狗汉奸,砍过国民党还乡团。英雄的鲜血,肥腴了百脉湖贫瘠的土地;英雄的故事,在百脉湖畔插翅飞传。

多少次,我翻阅乡志县志,阅读英烈全传,造访军事博物馆,均未查到吉光片羽的历史记载,我心里总觉得遗憾。父亲说,没有可以遗憾的。写进汗青的可以万古流芳,写进老百姓心里的同样山高水长。我相信,英雄的红缨镰——百脉湖钢铁联防队的自制武器,必将与天地同魂,与日月共辉。

多少次,我欣赏抗战的电视电影,多少无名英雄抛头颅,洒热血,献出了他们年轻的生命,“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据统计,在革命战争、保卫祖国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进程中,为国家和人民壮烈牺牲的烈士先后有两千多万人,而留下姓名的只有一百九十六万人。他们义无反顾,慷慨赴死,没有他们,何来社稷江山?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啊,是对先烈们最好的祭奠!历史和人民将永远铭记他们的丰功伟绩,无名英雄群体,永远受国家和人民尊崇纪念!

爷爷站在党旗下庄严宣誓,心潮逐浪,浮想联翩。爷爷请程铁匠打过一把新镰,炉火旺锤声急千锻万炼。爷爷割过蒺藜和荆棘,割过私字一闪念;割过苞谷和蜀黍,割过集体大锅饭。从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爷爷的镰刀呀,见证了那个苦难时代的政治变迁。

父亲接过那把镰刀,大包干责任田,淋漓挥汗。六月的麦田热浪滚滚,布谷鸟清脆的歌声悠长缠绵。父亲和乡亲,一株又一株思想的麦子,一群又一群天然的舞者,他们在麦田里弯腰前行的姿势,定格成百脉湖滨永久的历史画卷。

我和姊妹们接过那把镰刀,割过十八亩的大豆与红高粱,割过三里湾的甜玉米和地瓜蔓。如今,镰刀和耕牛已成为历史,轰隆隆的大型机械已成为土地的主角,犁翻耕种收获全部机械化,智能化、信息化、物联网技术已进入寻常百姓家,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如春风化雨泽润充满希望的百脉湖大地。

回望屋檐下锈迹斑斑的镰刀草帽和苇笠,回忆麦场上的碌碡耙盘扬场锨,它们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成为文化遗产和传说,与悠久的农耕文明一道,进入史册,进入了辞海词典。

新陈相代谢,往来成古今。乡村振兴战略正引领着中国农业农村农民走向新的嬗变!

飞来飞去的树

透过鸢都十三层楼的窗户,忽然看到了那棵树——永春路绿化带的那棵玉兰树。

宽阔笔直的绿化带里,高大挺拔的乔木,郁郁葱葱的灌木,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拼命争夺阳光与土地。唯独那棵玉兰树,无精打采,茕茕独立。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光秃秃的枝条,娇柔柔的主干,一副干筋细骨、大病初愈的样子。依稀望见主干上的吊瓶,那是寂寂无闻的园林人倾注的心血。七月,骄阳似火,这棵刚刚迁徙的树,要想扎根融入这座城市尚需时日。我从乡下进城不久,看着它的颓相,颇多惺惺相惜之意,心里酸溜溜的,说不出何种滋味。

说来话长,我对这棵玉兰树情有所依。戊子年早春,二妹英年早逝,父母郁郁寡欢,家里的空气几乎凝固、窒息。父亲是村里的明白人,豁达开朗,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草树木,陶冶心性。妹妹的离去,让他沉默寡言。为宽慰父亲,植树节期间,我从朋友的苗圃里移栽了十三棵树——三棵樱花,两棵白玉兰,四棵百日红,四棵木槿,栽种门前。在我心里,这十三棵树能蕴含一点文化:十二棵树代表一年,考虑闰年之故,增树一棵。寓意四季更替,圆满无缺。门外花开次第,拥拥簇簇,白如雪,赤如火,蓝如海,绿如茵;院内,榆树蜜钱摇曳,石榴通红饱满,海棠硕果累累,银杏挺拔如伞。院内院外,相映成趣,风光旖旎,自成小村一景。乡邻路人驻足观赏,父母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不知不觉,十三棵树陪伴年迈的父母度过了八年时光。

丙申年夏日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来电话,说村里要挖排水沟,门前的树妨碍施工,需要迁移云云。我说,二哥是村里的支部书记,你和他通融通融,不就是几棵树吗?小事一桩,他这点面子还不给。父亲断然说,别给你二哥出难题了,全村人都瞅着咱,别让人家攀伴子,说闲话。

那天晚上,我一夜无眠。这个季节移树,成活率极低。父亲大人发话了,没有办法,只能规劝自己,身为国家干部,不能给村里添麻烦。翌日,我请专业园林公司回老家挪了整整一天。先整形打头修枝,然后人工机械齐上阵挖树,树墩用草腰子绳捆了又捆……那天,十三棵树一股脑儿移到了鸢都潍坊。老兄告诉我,父亲劝我的那个晚上无比轻松,可当拉树的大卡车徐徐远行时,父亲泪流满面。每株植物都有灵性,八年了,在他心里,这些树胜过他的亲生儿女。

感谢园林人给我留足了面子,将其中一棵白玉兰栽到了我暂住的地方——永春路南端,给了我些许慰藉。

人生如树,多年后,我不知道这些树又会飞往哪座城市!

父爱沧桑

父亲七十三岁生日那天,子孙绕膝,高朋满座,喜气盈门。看着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父亲,记忆的浪花在我感情的河流飞溅。

父亲命苦。小时候,坐在古老的纺车旁,母亲常爱絮叨父亲的故事。那是40年代末的一个盛夏,阳光炙热似火。爷爷刚刚去世,奶奶肺气肿发作,家庭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到父亲肩上——他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需要步行到夷安县城的“玉善堂”为奶奶抓中药,往返五十多里地。返程遭遇倾盆大雨,他脱下上衣,将中药包了又包——那不是一包药,而是奶奶的命啊!他光着脊梁,赤着脚丫子,山崩地裂的炸雷伴他在泥泞中踉跄前行。数不清摔了多少跤,挨了多少磕,最后昏倒在泥水里。多亏民兵连长周奎——那个曾被日本鬼子抓去北海道当劳工的干巴老头,发现了泥水中奄奄一息的父亲,不顾一切地背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送回家。两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泥猴子。

奶奶见状,先是抱头大哭,待孩子苏醒后,又长跪周奎,“嘭嘭嘭”叩头谢恩。

周连长说:“老嫂子,使不得。”新寡的奶奶全然不顾带病之躯,且叩且诉:“恩人哪,你救的哪是俺们一条命啊,你是救了俺老王家一家子!”

“嫂子,孩子还发着高烧,你这是何苦哩!”东邻西舍苦苦相劝,奶奶才慢慢止了声。以后,周连长的事迹上了俺村的阶级教育展览室,再以后,周连长因病去世。哥哥拉着我的手,亦步亦趋在大人身后,到周爷爷的新坟前为之祭奠。在坟前,父亲一边抹泪,一边喊着我们的乳名,一字一顿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啊。”我们不懂装懂地附和着父亲。

1976年,雨季,暴雨连绵。大雨过后,大街的车辙、路边的水沟,小麦穗、鲫鱼、噘嘴鲢比比皆是。“捉鱼去”,孩子们都乐此不疲。

我和哥哥边捉鱼边打水仗,浑身上下像河湾里的泥鳅。母亲吆喝回家,我们反其道而行之,骂得愈凶跑得愈欢愈远。

父亲闻讯大怒。把我们抓到天井里,扒光衣服,训诫惩罚。父亲的办法很特别。他找来一根小擀饼柱子,自己不动手,让我们互打五下。

哥哥先打我五下,狠狠地举,轻轻地放,隔靴搔痒的感觉。

轮到我了,不管三七二十一,重重地朝哥哥的屁股打去。

哎哟,哥哥发出声声尖叫。

我举柱又打,这次用力更猛更狠——父亲突然大声吼骂:“停,你个畜类,还真打啊!”

我梗着脖子说:“大人说话怎么不算数啊!”

父亲很窘,从我手里一把夺过擀饼柱子说:“一根筋,耍去吧!”弄得我莫名其妙。

现在想起来,彻骨的父爱是多么高超的一门艺术!

2005年深冬,周末。父亲感觉腿麻,到县医院治疗未果。又是一个周末,病情加重。父亲感觉麻到膝盖了,走路踩不稳,像踩棉花的感觉。县医院骨科的程医生建议到青岛山大附属医院(现为青岛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去看看。拍片结果,诊断为椎间管狭窄,需住院治疗。

马上就过年了,我们想游说父亲保守疗法,春节后再手术治疗。没想到,他似乎早有思想准备,不同意回家。

下午,住院前的例行检查。父亲蜷缩在轮椅里,一下子比上午苍老了许多。我的眼里有了泪,心里像倒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为了父亲手术顺利,哥哥给主治大夫送了红包。医生坚拒,哥哥扔下便跑。

手术两个多小时,很顺利。回到病房,父亲一直昏迷不醒。几天后,半是清醒半是糊涂,而且情绪低落,脾气暴躁,动辄训人,令陪床的姊妹下不了台,只能跑到一边暗自垂泪。

我们嘀咕,父亲这是怎么了?

后来,母亲告诉我,他是生气自己给儿女添麻烦。养儿防老,天经地义。我倔强的父亲啊!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出院前夕,主治医师来到父亲的病榻前,归还了红包。医生说:“本来早该还你们,怕你们心里有负担。你现在恢复得很好,完全恢复需要半年或一年的时间。”

医生的襟怀坦白,祛除了我们对白衣天使的世俗偏见。父亲的手术,也使我们的心灵受到一次理疗。

过了小年,父亲出院回家,卧床休息。果如医生所言,半年后父亲能拄拐下地了,一年后能够自己走路了,现在骑自行车成了家常便饭。他逢人就夸那个主治医师医德好,医术高,见面就叮嘱我们老实做人,清白为官。

2008年1月,二妹胃癌离世,年仅三十七岁。父亲拄拐站在雪地里,仰天长叹,欲哭无泪。六十年前,他懵懵懂懂地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十五年前,他送走了相依为命的老母亲,如今,白发人却送黑发人。他无可奈何,心如刀绞……只能劝慰开导自己:“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站直了,别趴下!”

2010年春节,孙子考上了研究生,大孙女入了党,小孙女考上了名牌大学。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久违的笑容荡漾在脸上,逢人就念叨:“现如今,社会好啊……”

父爱沧桑,风雨兼程;大爱无形,山高水长!

永远的祈求

岁月如流。

年龄愈去,思旧之情愈浓。每每回到故乡见到日渐苍老的父亲,这种欲望就陡然膨胀。

父亲兄弟姊妹三人,大姑少时夭折,二姑远嫁他乡。父亲十一岁时,祖父溘然去世。坚强的祖母不为命运驳使,坚信“勤是摇钱树,俭是聚宝盆”的朴素道理,岁岁年年,孤儿寡母节衣缩食,勤俭持家,终于将那间茅屋翻盖成了屋山一砖到顶的“火山”房,令全村人刮目相看。望着拔地而起的新房,祖母慈祥地笑了,而父亲却呜呜地哭了,为了这个成真的梦,祖母颠着一双小脚,付出了多少汗水、泪水和血水!

从我和哥哥记事起,父亲便像当年祖母教导他那样要求我们,但幼小的我却很不懂事,常常惹得父亲生气。记得一个夏日的中午,翠柳树上的蝉“知了、知了”地鸣叫着,我在一位堂哥的“唆使”下,溜进了外公所在的诊所,撬开抽屉,将里面仅有的7元3角钱“洗劫”一空。事情当然瞒不过父亲。在遭到一顿暴打之后,心里很是记恨了一阵子。

以后,上了中师,毕业后当了国家干部,现在又为人父,终于理解了父亲的苦心。假如没有那次痛打,我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随着工作变动,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少了,希望聆听父亲教诲的心愿却与日俱增,而每次回家,听到更多的是问候,是嘱托,挑剔毛病的话再也听不到了。

独自静坐,脑海里常常翻腾一些问号: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况我一个凡夫俗子呢?对于自己的过错,连生我养我的父亲都不愿指出了,老同事老上级还有这份雅兴吗?推而广之呢?

父亲,敢爱敢恨的父亲,虎老雄风在,拿出您暴打时的勇气吧,这是孩儿永远的祈求!

那些给我生命的树

那是一个村村点火、户户冒烟、大办企业的年代。父亲担任村里硫酸铜厂的推销员,常年奔波于大江南北。每当父亲回家,我们总是膏药般黏上父亲,抢着拉开行李包,翻个底儿朝天。

有一次,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捎了几个红里透紫、油光发亮的苹果——时隔几十年,那红扑扑、金闪闪的苹果依然经常入梦。其时,父亲不顾疲顿忙着给奶奶削苹果,想让她尝尝鲜。当然,还得给馋得“滴溜滴溜”转的孩子每人分一小块儿苹果皮——那时候,我们就只长了吃的心眼。

现在想来,真是难为了父亲。父亲故意把果皮削得肥肥厚厚,希冀消弭我们的馋瘾。小刀转动着,一圈一圈;我们的眼珠“咕噜咕噜”,一转一转,心“扑通扑通”乱跳,小脑袋货郎鼓般紧随父亲的刀子转圈。果肉上冒出乳白色的气泡,我们嘴上也冒着气泡。香味四溢乱窜,窜进了我们嗅觉灵敏的鼻孔,窜出了窗棂,弥漫了半个小院。红彤彤、香喷喷、甜蜜蜜的苹果——准确地说,应该是肥肥厚厚的苹果皮,那是我见过、闻过、吃过最香、最甜的美味了。

“最简单的动机就是要吃饭”,《小偷日记》的作者、法国著名作家让·热内直言不讳。回忆起那些饥饿的岁月,我真有些脸红心跳,无地自容。

村南吕老师家的金丝小枣树,是村里最古老、最茂盛的一棵枣树。树冠覆盖了三分小院,旁逸斜出的枝杈连同红红绿绿的果实穿墙而出。半抱粗的树干,黑乎乎的树皮,自上而下,布满皴裂的沟壑,极像一位沧桑老人。树干底部,树皮有人工削伐的痕迹,还有牛羊啃啮的印记,有的整整一圈,有的过半或不过半——这是老百姓的发明创造,果树专家称为“环割”技术。更有甚者,大年三十滚沸的饺子汤,泼在树头上,据说是为了保花疏果。枣子成熟,是中秋前后,收获三五百斤小枣不在话下。那时,最兴奋、最忙的是吕家媳妇,她挎着柳编小篓,迈着细碎小步,走东家串西家,把小枣馈赠邻亲百家。所到之处,“咯咯”的说笑声,比“咯嘣咯嘣”的小枣还甜蜜脆生。枣子成熟前后,自然是我们偷袭的绝佳时机,隔三岔五,我们用加长的竹竿,将果实轻松收入囊中。那条看家护院的秃尾巴黑狗,拿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汪汪唧唧”乱咬乱叫。

怀念张老憨家的西瓜地。星期天,这里是我们的最佳去处。趁其鼾睡之时,我们智斗奇袭,屡屡得手。当然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老憨光着膀子,提溜一双胶鞋,疯狗般追打,我们兔子般飞跑,跑掉了苇笠跑掉了鞋,“扑通”跳进瓜地西边的大湾里。旱鸭子老憨血脉偾张,拤腰站在湾崖,“叽里呱啦”嘲爹骂娘,恶毒谩骂我们的祖先。老憨“翻脸猴子变脸狗”,倔强好玩,没有定性,做事太过,乡里乡亲都烦气。他没能娶上媳妇,带着满腹遗憾,到祖先那里报到去了。

怀念家里的两棵树,一棵梨树,一棵李树。梨子甜美无比,香味无穷,入口即化,是牙口不济的奶奶最喜欢的果品。李子酸中带甜,那些虫蛀鸟啄过的果果,更是如糖似蜜。惜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期,乡里通街扩路,两棵树被连根拔起,横遭厄运。

我怀念村北那片果园。一条东西羊肠小道,将果园一分为二。路南是茂密的苹果林,红玉、金帅、国光等等,色彩纷呈,红的张扬,黄的可爱。累累硕果,压弯枝条。这大约二三十亩的光景,是我们的乐园。果皮和叶片染着铜绿色的斑点,那是喷洒父亲推销的产品——硫酸铜留下的痕迹。路北是葡萄园和菜园。一架架龙眼葡萄,爬满了穿越水泥柱的铁栅栏,叶子有些干燥蜷曲,果实垂垂联珠。菜园品种丰富多彩,爬蔓上架的山芋、扁豆、黄瓜,高大如树的圆茄、紫长茄,绿皮菜椒,红红绿绿的尖辣椒,通红通红的朝天猴,埋在地下的大姜、大蒜、土豆,还有一畦一畦的三叶韭、红梗菠菜、芹菜、芫荽、大葱……这里树高林密,适合隐蔽。我们吃饱肚皮,常与又黑又粗的看园人杜铁塔捉迷藏,打游击。我们最怕杜铁塔那杆闯关东用过的******,传说中的他,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只要他亮出******,我们就作鸟兽散。乡人能从饥饿岁月挺过来,这片果园和早已作古的杜铁塔功莫大焉。

逝去的岁月,因饥饿而刻骨铭心。而今赴宴的机会多矣,但那种饥不择食、甘之如饴的味觉和乐趣,却再也找不到了。

推着爷爷回家

20世纪60年代末。某个清明前夕。

鸡叫头遍,娘推醒酣睡的哥哥和我。

爹推着小推车,推着哥哥和我,跋涉二十多公里,回祖籍王家苓芝,为爷爷起骨迁坟。

我压根不认识爷爷,爷爷也没留下照片,对爷爷的印象都是从大人口口相传得来的。

爷爷年轻时,为了养家糊口,闻着百脉湖的腥味,加入逃荒的队伍,从土地肥沃的王家苓芝来到水乡泽国脉湖庄打鱼谋生。爷爷一辈子耿直憨厚,甚至有些愚钝胆怯,掉下树叶怕打破头。年轻时,其貌不扬,老气横秋。一生潦倒坎坷,打过长工,被抓过壮丁,被人瞒过骗过。确切地说,爷爷不是那种能打、能咬、顶梁作柱的男子汉,真正支撑王家的是倔强的小脚奶奶。

爷爷殁于1949年正月初十,归葬王家苓芝祖茔。

那年的清明,出奇的寒冷。王家苓芝村西北的坟地里,堆满了大大小小圆锥形的坟头,少见高高矮矮的墓碑。除了嫩绿的麦田,鲜见初春的景致。一丛一丛光秃秃的油铛树,旁逸斜出。攀爬缠绕的割拉蔓,叶子已经腐烂,而毛刺刺的筋骨犹存。野蒺藜肆无忌惮地爬满坟头,干枯的苍耳子从野蒺藜丛中挺身而出,摇曳着刺茸茸的果实。远处,几棵半死不活的槐树、毛白杨、梧桐树稀稀疏疏,人见人烦的乌鸦发出凄厉的怪叫。

父亲从小推车上拿下白布包裹的两方供品,解开,露出油渍麻花、漆色斑驳的方盒。一个方盒,盛着烧鸡、烧肉、煎小黄鱼、炸豆腐块,另一个方盒盛着苹果、香蕉、五个小馒头。这些供品,母亲精心准备了一个下午再加半个晚上。

父亲小心翼翼把两个方盒并齐摆开,小心翼翼地摆好供筷。然后,焚烧纸钱,奠酒,不住地用筷子把供品往火堆里扔。烟熏火燎过的供品是孩子们争抢的食物。父亲说,吃了供养提神壮胆,凶神恶煞畏惧三分。

那天,忽地一阵龙卷风吹来,袅袅白烟,腾腾黄气,扶摇直上,经久不逝,似有神灵相助。“天上是黄云,地下是黄土,风把黄土卷到半空,于是天地搅成一片愁惨的黄色。”后来,读至杨朔的《征尘》,心有灵犀,禁不住拍案叫绝。

简单的祭奠仪式过后,祖坟洞开。霎时,一团一团的青蛇、花蛇舒展身段,蜿蜒匍匐而出。大大小小、吱吱呀呀的灰老鼠,惊悚四散。这些爷爷的朋友或是敌人,令人恐惧。我哆哆嗦嗦,躲到父亲身后。年长后,读《白蛇传》里白娘子和许仙缠缠绵绵的爱情故事,读《农夫与蛇》的寓言,读《豆棚闲话》,我常常忆起祖坟里群蛇乱舞的样子。我看到了爷爷那白中带黑的骷髅架子。他面目狰狞,眼眶深陷,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俟后,读《聊斋志异》里那些鬼狐故事,读《西游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章回,我常常浮想联翩,心惊肉跳,那些白骨的排列组合恍若眼前。父亲小心翼翼把仙骨装进麻袋,用麻绳系成梅花结。继而,又装了近半麻袋祖坟周边的黄土——俗称“老娘土”,依旧用麻绳系成梅花结。然后,装车捆牢,招呼我和哥哥磕头揖别。

父亲双膝跪地,平放双手,触地叩头,很长时间不愿起来。我听到了他抽抽搭搭的哭声——爷爷去世那年,父亲只有十一岁。父亲的哭声由小到大,由细到粗,由近到远。阴冷的风,围着父亲刮了成百上千圈。

寂寞回家路,亲情浓又浓。年轻的父亲眼睛红肿,肩上搭着车袢,弓腰推车,一路无语。远路无轻载,父亲吭哧吭哧,大汗淋漓。我和哥哥,像村东大湾里游弋的蝌蚪,弯游在父亲前后。

爷爷的仙骨埋在了村北神龙湾南畔的葡萄园,湾塘状如龙形,曰神龙湾。湾水能治眼疾,曰圣水。爷爷的坟坐落在龙首位置,是上风上水之地。

痛哉,村庄搬迁以及修街通路,这片风水宝地已夷为平地。我不知道,不久的将来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娘还记得那个秋天

那个叶瘦果肥、丰收在望的秋季,突遭连绵暴雨,沟满河涨,大田积水。

街衢浑黄的辙道里,一缕一缕的枯枝腐草左右洸荡,白胖的鲫鱼、柳叶状的噘嘴鲢和黑瘦尖细的麦穗鱼浮游其上,四散着馊味和腥气。

风雨如晦。潮湿发霉的三间土房里,光线黯淡。我们紧紧依偎在娘的身旁,闹了哭,哭了闹,累了睡,生怕娘被狂风骤雨卷走。娘盘腿打坐,心静如水,吱吱地摇着古朴的木制纺机,一圈一圈,不知疲倦。拇指粗的棉绒,魔术般扯出一根又一根纤细的银线。

爹出发未归。没有爹的雨夜,就像夜晚没有月亮。夜未央,我们像受伤的小鸟失落惊恐。窗外,雨夜深邃苍茫。

小院西墙最先熬不过雨水浸泡,酥软的墙体如多米诺骨牌,由南及北“轰隆轰隆”向外坍塌——原先裹在院墙的大槐树,终于裸露身姿。“轰隆”声接连不断,位于小院西南角的猪圈,又撕裂开长长的豁口。

久居樊笼、又白又胖的大肥猪时来运转,霎时趾高气扬。它噘着嘴巴,哼着小曲,抖着耳朵,甩着尾巴,穿胡同,沐秋雨,大腹便便,蹒跚北去。

翌日,东方未晞。娘惊慌失措招呼我们,一声急过一声,变了声嗓——那头猪,已悄无踪影。

小村文化的熏陶,让我对猪有了更多的了解。

夏夜纳凉,南大湾里蛙声如鼓,蟋蟀啁哳。大人孩子齐聚歪脖子柳树下,蒲扇里摇出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故事;福字飘红、飞雪迎春、年味缭绕的正月,踩高跷、跑旱船的人群走街串巷,在长袍马褂、花花绿绿、鼓乐轰鸣、群蚁蜗行的人河里,我们乐此不疲地追随着寻觅着那个手持钉耙、臃肿邋遢、憨态万方、鹤立鸡群的“猪八戒”。稍长,电影《西游记》挨村放映,我知道了更多猪八戒的故事。平日里那些关于猪八戒的歇后语,更是如雷贯耳:猪八戒背媳妇——自觉其美;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猪八戒打败仗——倒抓一耙……

我打心底里感谢我的南邻,已经辞世的刘宗训大爷,那位没有脾气、和蔼可亲、脸色红润、写一手蝇头小楷的干巴老头,他是除父母之外我的又一位启蒙老师。我永远忘不了他耷拉着老花镜,捧着油渍麻花的《西游记》,极像私塾老先生,一字一句、一页一页、一章一回给我讲读的情景,这是我最早接触的启蒙读物。以后,随着《西游记》电视连续剧热播和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疯狂传唱,唐僧师徒名满天下。

我欣赏猪八戒:做不了英雄,也要做个人物。

随着年龄增长,阅历渐丰,对猪的感情越来越参差复杂。

我同情它,老实善良,逆来顺受,任劳任怨。我敬重它,浑身是宝,奉献社会。猪肉,改善生活,补充营养,强身壮体;猪粪,沃地肥田,提高地力,疏松土壤,“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猪皮猪毛等,支援国家建设,用途多矣。

我又深深地为之悲哀,它的命运始终主宰在别人手里,稀里糊涂,终其一生,“吃喝拉撒困,临死挨一棍”。

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家庭中,猪的地位是特殊的。

爹算得上村里的文化人,喜爱钻研琢磨,他对“家”字有独到的见解。宝盖下面那个“豕”字,乳猪之意;“豕”没了,家将空空如也。没“豕”就没家,没家就养不了“豕”,是地地道道的老百姓经济学。

娘识字不多,觉悟不高,不知道邓公的“白猫黑猫”论,但认准一个理:养鸡为了下蛋,养牛为了犁田,养猪为了换钱。家里孩子多,劳力少,开销大,年底决算,不但分不到钱,而且常常“红码(饥荒)”——凡是户里欠村里钱的,村会计均用红笔标记数码,这就是“红码”的来历。凡夫村氓杜撰的这个特定名词,在各大词典里均觅不到它的影子,但深深烙印在我的骨子里。

茶余饭后,老人们评价过门媳妇孬好的标准简单至极:会养猪就会过日子,养好猪就能过好日子。人要脸,树要皮;人得逼,马得骑。姥姥家是大户人家,娘属大家闺秀,从没干过粗活,脸皮薄,要好,但不服输。她暗暗和那些大闺女小媳妇较劲,比猪的成色,比出栏的快慢,逐渐成为养猪高手。娘喂的猪肯上膘,增重快,喂料少,七八个月就出栏,赚钱多,颠覆了“养猪图攒粪,挣钱是枉然”的定论。

养猪能够补贴家用,时时针砭着娘的神经。养猪自然成了娘的头等大事,比侍弄儿女还珍重。

娘的白天是这样度过的。沾了大队大办副业的光,娘和后街“好身量”李妈、东湾崖“胖西施”六嫂在缝纫组上班,三个女人一台戏,她们手忙脚勤、弯腰弓背、噪音踢踏,忙忙碌碌。

晚餐后,娘拾掇好锅碗瓢盆,抹抹桌子再开火,馇备第二天的猪食。姊妹们轮换为娘打下手,有咕哒咕哒拉风箱的,有往锅底添草加柴的,通红通红的火苗子呼呼外窜,灰头土脸自是常事。开锅了,娘忽地掀开黑湿的盖垫,热腾腾的气团缭绕升腾,直抵屋笆,弥漫的雾气里,混合着甜丝丝的地瓜干味。娘打着蓝布围裙,弓腰弯向锅台,双手紧攥黑铁长勺,用力均匀搅拌,生怕糊了锅底。铁勺过处,留下沸腾的漩涡、优美的弧线和摩擦锅底发出的刺耳声响,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樱桃大小的黑色气泡,忽张忽翕。娘喘着粗气,粉脸桃腮,嫣然可人。大滴大滴的汗珠一摔八瓣,“吧唧吧唧”融进锅里。

喂猪是门深奥的学问。从集上刚刚抓回的猪崽子,摘奶没几天,喜食又稀又薄的食物,农村称为“认食”。稍大后半干半稀,出栏前以稠食为主。猪食前期以野草、地瓜蔓、地瓜叶、地瓜干为主,出栏时为了增加营养,以玉米、豆饼为主,俗称“(左豆右昔)(chǎi)猪”。

自春至秋,我和哥哥又多了挖菜割草的营生。多少个草叶挂满露珠的清晨,多少个晚风沉寂、暮色四合的傍晚,茫茫旷野,弯弯乡路,多了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孩子。红茎紫叶的“神仙愁”,满地乱爬的食草蔓,叶片肥胖的灰灰菜,干筋细骨的夫子苗,流着乳汁的曲曲菜,见土就活、花色缤纷的马齿苋……是菜就往筐里剜、花篓里放。我们淘气不情愿的时候,娘总是说着善意的谎言:“等卖了肥猪,过年给你们添鞋添袜。”我们一次次信以为真。

养猪又苦又累又脏,周期长,缠磨人,需要耐力和韧性。只要小猪进了圈,擀栏换土不间断。小猪奔,大猪困。小猪屎尿少,活动勤,十天半月打扫一次;猪越大越笨越懒,窝里拉窝里尿,三日两头得打扫。最怕雨雪天气,需要提前晒土备土。最累最脏的是出圈粪。乡谚云:农村四大脏,出粪、砸炕、割麦、擗棒(玉米)。脚穿高靿儿雨鞋,一层一层往下掘,一层更比一层难;一锨一锨往上撇,一锨更比一锨难;一车一车推到院外,扣在墙沿路边。冬天,砸炕腾出的墼块灰土掺和其中,冬翻后再运到责任田里,肥效能顶一袋尿素、两袋碳铵。爹率我和哥哥轮番下圈,忙乎整整一天。臭气熏天不说,第二天腰酸腿麻,胳膊抬不起来。

娘外表软弱,内心刚强。秋雨中的她,俨然花木兰替父从军,俨然穆桂英挂帅出征,率我们倾巢出动,沿着脚印找寻猪的下落。

雨蒙蒙的秋天,望不透的原野,天地回荡“唰啦唰啦”的声响——高粱“吱吱呀呀”扬穗吐絮,玉米“咯吧咯吧”长高拔节。万类霜天竞自由,谷莠子、苍耳子、灰灰菜、食草蔓、地瓜蔓、野芝麻、癞葡萄,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竞相疯长。

雨越下越大,路越走越远。家乡的土质又黑又粘,下雨就变成岗子泥,拔不出脚。我们只好光着脚丫爬沟上崖,哥哥一会踩到了蒺藜上,妹妹一会踩到了枯萎的荆棘上,每一声痛叫都像蒺藜和荆棘戳刺在娘的心窝上。

三里湾,高粱地,我们找到了那个满身高粱花子的庞然大物。娘眼泪哗哗。猪自由快活地、“吧唧吧唧”地嚼着“神仙愁”,眯着眼望着我们狼狈不堪的样子,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娘指挥我们赶猪回家,任我们怎么嗷嚎,肥猪不听话,摇着头,嗡嗡地表示抗议,水珠摔在我们身上。它不愿回到臭气熏天、画地为牢的猪圈,它更愿像西天取经、无拘无束的猪八戒,在一望无际、色彩斑斓、生机水灵的青纱帐里快活风流。

娘抓耳挠腮,满脸泪痕。我们扳猪头,撕耳朵,拽尾巴;我们用树条子抽,“巴棍子”敲。多亏西胡同的徐老大帮忙,人撵脚踹,好不容易把它倒腾回家。

雨仍没有停歇。我们衣衫不整,赤脚光腚,浑身没有干索地方,像一群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只有肥猪“哼哧哼哧”喘着粗气,圆头大耳,丰乳肥臀,像得胜回朝的将军。

雨后,娘感冒发烧,躺在炕上好长时间。

大寒小寒,杀猪过年。爹喜滋滋地点着钞票,眉眼放光。我盼着娘兑现承诺,等来的却是失望。娘说,家里使钱的地方多着哩,有一百个地方等着。

我体谅娘的难处,何况钱绳子攥在奶奶手里,但我一万个不乐意。娘还记得那个秋天,现在每当谈及此事,娘都眼圈红涩,像做过错事的孩子。

爹娘不愿进城

爹娘同庚,古稀有五。虽说身体健壮,但腿脚不大灵便,像表面坚挺、超期服役的庞大机器,零件已发生质变。

风景旖旎的湖滨花园,“偏安一隅”,远离闹市的繁华和喧嚣,绝好的静居之所。经不住朋友撺掇,我掏空积蓄购得一套阔绰舒适的楼房,五楼带阁楼,冬暖夏凉。生活器具,一应俱全。虽不高档,但干净实用。我经年在外,房屋闲置,便不止一次游说爹娘搬家,让他们享受城里人的生活。两人粲然婉拒,有一万个理由推三阻四。姊妹们煽风点火,欲竭力促成此事,尽管跑细了大腿,磨破了嘴皮,咽干了唾沫,爹娘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高家屋子修河——坚决(家乡歇后语)。

爹娘离不开故乡的小院,那也是我生命的原点。早春二月,我在那里呱呱落地,发出了第一声“咿咿呀呀”的歌唱;那里的小河田垄间,留下了我童年或辛酸或甜蜜的记忆。长大后,不管走到哪里,故乡、小院、爹娘,一直是我的牵挂,成为我的精神家园和坚强后方。

故乡小院的冬天,我敬畏天寒地冻里的爹娘。

三九隆冬,滴水成冰,冬晨凛冽肃杀。爹娘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生炉取暖。他们天天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些古老笨拙、程序杂沓、断断续续的动作。父亲掏炉灰,“唰啦唰啦”的声音起伏,烟尘雾散,炉钩和炉底盘碰撞,“嘎吱嘎吱”发出凄厉的摩擦声。母亲高举明晃晃的斧头,弧线飘逸,白光闪烁,木柴“咔嚓咔嚓”一分为二,或一分为三,或一分为四……父亲挥舞铁锤,“嘣咚嘣咚”虎虎生风,金星四射,硕大的炭块分崩离析,大如地瓜,小如鹅卵。准备工作完成后,炉底放置麦秸、茅草一类的引火草或废旧报纸,之上稀疏地放置“棒子骨头”,“棒子骨头”之上放置劈柴,待柴草“噼噼啪啪”燃烧后,再引燃煤块,蹾上燎壶。顷刻,阴霾散尽,炉火熊熊,屋里温暖亮堂起来,燎壶里滚烫的水“滋滋”地悠唱。

父亲不会闲着,一会儿踢踢踏踏踱来踱去,一会儿坐着板凳围在炉前“嗞嗞”地抽烟。尘灰暴土,洇黑了墙角屋檐下的蜘蛛网。父亲的帽子、脸、睫毛、髭须,均镀上一层黑茸茸的颜色,灰蒙蒙的指甲藏污纳垢。燎壶“嗤嗤”地冒着热气,一会儿,又没了声响——响水不开,开水不响。母亲提溜下燎壶,把水倒进镶嵌蝴蝶图案的竹篾暖瓶。用小炭锨从黑色矩形的煤盒子加煤,然后放上双耳双层铝锅。不到半个时辰,小米粥的香气、陈馒头的馊味和咸鲅鱼炖豆腐的腥臭气弥漫交织,沿着透风撒气的门窗罅隙,飘满庭院。

北风吹,雪花飘。熊熊炉火常常提不起室内的温度,爹娘的手脚上,鼓起癞蛤蟆般的冻疮。门厅里矗立的空调也成了绣花枕头。如今,农村电价便宜了,可爹娘习惯了过清苦日子,仍改不了吃苦受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犟脾气。只有我们春节回家,他们才会“奢侈”地开启空调,温暖一回。

2012年国庆假期,妻子费事巴力,说通了老人家同意搬到城里住,但元旦就反悔了。

那天,我们兄弟姊妹、老婆孩子都在场,爹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他深思熟虑,郑重其事地说:往城里搬家这事,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里锃明锃白。我们老俩商议了,哪里也不去。城里再好,也不如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东邻西舍皆朋友。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到了城里,一切都好,就是没熟人这一点不好。有话说,无人听,两眼墨黑,憋愁也能憋出病来。长了病又花钱又陪床,还不是你们的累赘?再者,好家不顶搬,破家值万贯。我们有幸赶上好社会,都这把年纪了,还想多享几天福,经不住来回折腾。

爹满脸严肃悲壮地说,丑话说在先,我们老俩,不管谁先走,不管剩下谁,都不到儿女家轮流“转圈”,这家一月,那家一周,东轮西临,好身体也成了“蟹里黄”,何况土埋半截的老骨头。我们哪里都不去,如果你们真心尽孝,就轮着回家伺候。

我们唯唯诺诺,情不自抑,泪花闪烁。

其时,故乡小院的大门耳屋里,搓麻将的乡邻正陆续聚集,不知谁大喊父亲的绰号:“快来啊,三缺一!”

父亲一扫脸上阴霾,绽开笑容,匆匆赴阵而去。

父亲等我回家

冬日薄暮,漫天飞雪。归心在高速公路上颠簸起伏,风驰电掣。

沿途,灯火阑珊,雪落无声。远处,零零星星有鞭炮炸响的声音。

年节,撵节,思亲倍浓,不管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

故乡小院门口,两棵胳膊粗的樱花树梨花般绽放。树叶凋零,化作护花春泥,树干迎风傲雪巍然挺拔。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相依相偎,患难与共,她们的根脉血液已与这片土地水乳交融,四贯八通。

父亲背搭着手,佝偻着身子,站在两棵樱花树间,天地深邃苍茫,人树浑然一体。其时,我分不出哪是父亲,哪是樱树;分不出哪是苍苍白发,哪是飘飘雪花!如果以雪为墨,写若干最新最美的文字,我最想写一句话:大爱无边;如果以雪为歌,抒发万千情感,我最想唱刘和刚的《我的老父亲》;如果以雪为画,画风景人物,我最想画灯笼对联红似火,一树樱花漫如雪,一座雪雕盼儿归……

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张望等候,一趟又一趟地进进出出。希望,失望;失望,希望;担忧,恐惧……千遍万遍,望眼欲穿。

轿车的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凛冽的北风吹拂着他如雪的鬓发,苍白的光芒天地闪烁。臃肿的棉衣,裹挟得他更加矮小。灯光映照下的父亲,影子拖得又细又长。

曾经意气风发健步如飞的父亲,曾经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父亲,曾经剑拔***张打抱不平的父亲……岁月沧桑,风光不再。我心如刀割,万般痛楚。上学等我回家,上班等我回家,周末节日等我回家……岂止等我一人?还有姊妹五个;岂止姊妹五人?还有孙子孙女外甥……没完没了,无穷无尽。从风华正茂的热血青年,等我,等你,等他,一直等成了耄耋老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彼时已去,犹未为晚。此时此刻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苍老的父亲,感觉驳杂交织——悲凉,负疚,幸福,浑身上下充盈着报答的冲动。

我们匆匆下车,父亲的召唤简短温暖:“快进屋,外面冷,屋里暖和。”孩子扑进怀里大声喊着爷爷。

我大声喊着爹,又问:“娘呢?”

“还是娘亲啊,正给你们馏饭哩!”爹笑呵呵地指着厨房。

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鼻子发酸,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追寻父亲匆匆的脚步

又是一年父亲节,手捧鲜花献给谁?

看着一条条感恩祝福的微信、短信,我如芒刺在背,心潮起伏,别人家父女海阔天空、促膝长谈的镜头让我羡慕嫉妒,更满心充满了思念、酸楚。我一遍遍在心里狂喊:父亲,您在哪里?我憋屈多年的话儿向谁诉说!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十八年了。1980年农历五月初三,一个团圆之夜,我们仍然沉浸在幸福里,父亲却匆匆忙忙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只留下呻吟与叹息。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大金鹿”丁零丁零的声音在胡同口响起,姊妹们争先恐后跑出去,迎接在县农修厂上班,满头大汗、笑容灿烂的父亲。晚餐,伯母和母亲破例做了几个拿手小菜——小葱炒鸡蛋、蒜蓉黄瓜、辣椒炒肉、清炖扁豆土豆……几乎清一色自家院里的绿色产品。刚刚退休一个月的伯父和父亲老兄弟俩,正用蛤蜊皮盅边喝边聊,我们姊妹五个说说笑笑依偎在他们身旁,母亲妯娌俩出出进进,忙得不亦乐乎,一家人欢天喜地过节般热闹。小院飘逸浓浓的菜香酒香,融满酽酽的骨肉亲情。父亲胃不好,伯母特意做了手擀面条,浇上鸡蛋西红柿卤子,笑呵呵地劝说父亲,吃点软乎东西胃自然舒服。酒足饭饱已是晚上十点多钟,夜色黑魆魆的,风凉丝丝的,远处蛙鸣零落,野猫凄叫,一如往常。

我家有两幢房子,一南一北,相距千米左右。伯父伯母带着哥哥弟弟住南屋新居,父母领我们姐仨睡在老屋,老人住西间,我们住东间。我年龄小,一上炕就摸不着炕头,贴席就睡,很快呼呼地进入梦乡。母亲的哭声惊醒了我的梦。她号啕大哭地闯进来,把姐姐从炕上一把揪起来:“你爹不行了,赶紧叫医生!”我看见父亲蜷成一团,“哎哟哎哟”在炕上打滚,从东滚到西,又从西滚到东。我心如刀割,浑身战栗。

姐姐叫医生去了,家里一片狼藉。我光着脚到南屋去告诉伯父,在漆黑的胡同里,一路哭一路跑。途中,碰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蓬头散发,黑夜里闪射白色的亮光。她手里拄着一根棍,嘴里念念有词。本来小胆的我吓得头皮发炸,汗珠雨点般砸向地面。

我把伯父叫回家,想送父亲去医院救治。可是,一切都晚了!父亲从病情发作到生命结束,只有短暂的一个多小时。医生诊断是心肌梗死。事后,姐姐说:父亲感觉身体不适已经很长时间了,有时骑车感觉肚子痛,就蹲下歇息一会。自己抓了几服中药,错当胃病来治,而我浑然不知。我四十九岁的父亲呀,竟撒手人寰,英年早逝。

三十八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浓眉大眼、瘦高身材、精神矍铄、酷爱整洁、健步如飞的父亲,不时进入我的梦里,一幅幅画面挥去又来。孩提时代,玩高粱席篾时,不小心把手割了个大口子,父亲对伤口进行处理后还是不放心,又一路小跑抱我去卫生室包扎。还有一次,我刚出家门口,就被邻居哥哥飞来的半头砖砸伤了鼻子,鲜血流个不止,瞬间小脸蛋变成了“血馒头”,还是父亲匆匆忙忙把我送往卫生室快速疗伤。邻居家老人带孩子来家里赔礼道歉,父亲笑笑说:“都是孩子,碟子里扎猛子,不知道深浅。谁没从小时候过?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勺子碰锅沿的事多着哩!”

父亲,像一头老黄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倔强的父亲,像是长了金刚不坏之身,白天黑夜连轴转,吃一斤恨不得回报十八两啊!为了建造一幢宽敞明亮的新居,父亲晚上上夜班,白天顾不得休息,回家“杀树”做门窗——老屋门前有两排大槐树,是玩耍的好地方。数不清的小鸟蹦蹦跳跳尽情歌唱,姊妹们攀树爬上爬下。清明前后,在树间拴上粗绳穿上踏板,一副秋千浑然天成,直荡得大人孩子心旷神怡。五月槐花盛开,甜丝丝的香气硬往鼻子里钻。我们用加长的竹竿插上父亲制作的铁钩,拧槐枝撸槐花打馋虫。母亲用槐花做成的美食,至今舌尖生津回味无穷。

父亲也深爱这棵刺槐树,但为了新居,他只能忍痛割爱。父亲先用铁锨和镐头把树周围的土一锨一锨刨开,然后除掉坑中土,清理出根部,又猴子般轻盈爬到树干顶部,在丫状的树空里,手脚裂成一个“大”字左右晃悠。树枝树冠发出飓风掠过的声响,侧根“嘎吱嘎吱”凸露断裂。父亲怕树倒了伤到孩子,大声撵我们到屋里躲避。忽听“咔嚓”一声巨响,主根断裂,眼看大树就要倒地,父亲迅速调转方向,使它倒向另一排大树中央,父亲安然无恙。

他用手锯锯断一根根枝干,量材用料,大材大用,小材小用,无材不用。树的根部,经多次切割,做成家用菜板,至今母亲仍在使用。父亲没学过木匠,但无师自通。他借来墨斗,沿着树干的直径,绷上一条条密密麻麻的墨线,我和哥哥踊跃上阵,真正体验了“我是公社小木匠,‘嗤喽嗤喽’拉锯忙”的快乐和辛劳。八九米长的树干被锯成了一片片厚薄均匀的木板,经过十几天的晒干、加工,又变成了新居里一扇扇精美的门窗。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是变着法子为家庭创造幸福、为社会创造财富。冬日雪野,铁匠出身的父亲瘦削的身影和笨重的脚印是那么的清晰,他带上自制的枪弹,到坡里打野兔、野鸭。父亲有着神枪手的美誉,那些骄傲的动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只要在父亲的射程里,无一能侥幸逃生。他曾经创造过一枪打死两只野鸭的“一箭双雕”战绩。我打心底里为父亲骄傲!

故乡地处古百脉湖底,水系发达,水草丰茂,鱼类众多。每次捕鱼,父亲总爱带我去拾鱼。他用“大金鹿”驮着我,往返于水系四围。有一次,在村前灌渠里网鱼,父亲和几个鱼友自西向东,你一网我一网,此起彼伏,水声不断。不知不觉,挨到了东桥头,父亲一网撒下去,竟网住了六条活蹦乱跳的大草鱼,每一条都足有三四斤重。父亲打鱼,经常打上来泥鳅,滑溜溜的,没等抓住它,它又狡猾地蹦进水里,我失望地搓手跺脚。有一个夏天,村东毛家湾翻湾,湾上湾下全是捕鱼人。那一次,父亲出尽了风头。一网撒去,一下子网到了一条二十斤重的大红鲤。父亲怕鱼拱破渔网,慢慢地“溜”鱼,直到鲤鱼筋疲力尽,然后箭步跳到湾里,双手把它抱了上来,全村人叹为观止。每次收获的战利品,父亲绝不独享,毫不吝啬地分送给村里的五保户和孤寡老人。

村里人称父亲为“万能角”。他用一双巧手,默默无闻、不求回报。为生产队维修榨草机、脱粒机、柴油机、电机,免费为村民维修钟表、收音机和缝纫机,不管谁家有事,总是有求必应。父亲善于钻研,发明制作的煤球搕子、打压井用的钻头和烙饼用的“电饼铛”,全村广为使用。

父爱重如山,谁人堪替代!没有父亲的日子,心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我在孤单自卑中学会自立坚强,酸楚的泪水难掩滴血的思念和伤痛。

父亲,我真的好想您!假若您九泉有知,就保佑母亲健康长寿吧!

?娘的小院

娘八十多岁了,白发如雪。

娘腿脚受过伤,走路不大灵便,时不时需要拐杖帮忙,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脸憋得通红。父亲去世三十年了,她独守百十平方的小院,守护着一份特殊的情感。她说什么也不愿跟儿女进城去住,她说,怕父亲找不到回家的路。

秋日,踏进娘的小院,久违的温暖纷然而至。雪绒绒的小哈巴狗摇着小尾巴,主人似的在前边带路。体态丰盈的老母鸡“咯嗒咯嗒”地欢迎客人。院中央,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主干粗壮,挂满黄澄澄的果实。柿树的一侧,是北方少见的木瓜树。一棵小树奇迹般地在小院安营扎寨,安然过冬,并分生出一个庞大的家族。刚刚下树的柿子又硬又涩,木瓜是它的克星。一篮子柿子,放一个木瓜熏一周左右,食之又甜又软。娘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想起了《诗经》里的句子:“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压水井旁的无花果树,那年因修缮老屋连根砍去,第二年春天竟冒出新芽。几年的时间,长粗变壮,竟又结出果实,甜甜的,奶汁般厚重。月季花开始萎败,千头菊却傲霜绽放。小院虽小,同样见证自然更替。院里的每一棵植物,都默默无语,却暗藏禅机,一如沉默的娘亲。

娘是个闲不住的人,没活干她会浑身发痒。早春二月,娘就在院里种上几十棵豌豆、一角生菜、一架扁豆、半畦黄瓜、三五棵茄子、五六株辣椒,再在墙边种上十几棵甜玉米,几棵冬瓜、丝瓜和南瓜。在娘的侍弄下,空落落的小院发芽、开花,变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世界。

布谷鸟叫的时候,豌豆鼓肚成熟,成群的蜜蜂贪婪地吸吮着花粉。娘乐呵呵地,小心翼翼把豆荚摘下来,用方便袋分装五份,留给我们姊妹五个。

娘知道我喜欢吃生菜,就一茬接一茬地种。回家的时候,我尝鲜吃饱,走的时候,再装满大兜小包。娘种的扁豆、黄瓜、茄子、辣椒一时半霎吃不了,就把黄瓜、辣椒做成咸菜,把茄子、扁豆煮熟晒干,等冬天食用。娘还把吃不了的蔬菜分给东邻西舍,亲朋好友。娘说,“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有一年冬天,娘摔伤了腿,幸亏邻居发现得早,及时把她送进医院救治,才保住了那条腿。

我们姊妹都劝娘搬到城里居住,可娘不答应,她对小院情有独钟,难以割舍。有一次,弟弟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娘,你图个啥呀?城里几块钱就买一大堆菜,愿吃啥买啥。放着清福不享,天生乐意受累。抽空,我把院里的菜都铲了,看你去不去住!”

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你就是扒了房子我也不去!”故土难离,娘的眼里噙满泪花。

小院是20世纪70年代建造的。那是其乐融融的九口之家啊,伯父和父亲都在县城上班,伯母和娘在家拉扯着我们。小院凝结着每个人的心血,为了省钱,能干的活都是自己干。三岁的妹妹,七岁的弟弟,还有上初中的哥哥和姐姐一起上阵。那些日子,每逢放学回家,我和哥哥、姐姐不等大人嘱咐,扔下书包就跑到院子里,挎起筐子给墙基填函(外面用大石头围好,里面用小石头填牢)。伯母和娘张罗着买东买西,还要给干活的匠人烧水做饭。伯父的铁匠活全村有名,大铁门就是他利用休息时间做出来的。父亲不但会铁匠活,而且木匠、瓦匠活样样都精通。那时父亲上夜班,应该白天休息补充睡眠。为了节约开支,他常常白天不歇脚,做好一架一架的大梁,又做好一扇又一扇的木头门窗……

现在,每逢回家,娘总是说:“你能不能在家多住几宿,陪娘说说话?”很多次,我们娘俩夜里基本不合眼:东邻的孩子考上大学了,西邻的孩子去当兵了,南邻的老张添孙子了,北邻的女儿出嫁了……

娘一字不识,却把儿女的电话号码熟记于心。很多次我目睹她给哥哥打电话的情景:她拿起电话,熟练地拨着号码。我惊问:“娘,号码你都记得?”

娘说:“看着电话号码就看见了你们姊妹几个,不信?我背给你听!”娘亲啊,娘亲,儿女走得再远,也没能走出你的心房。想起了小时候,娘出的一个谜语,谜面是“弟兄七八个,围着柱子坐”,谜底是大蒜。多形象啊,娘的心是柱子,我们就是蒜瓣。有娘才有家,不管走到哪里,娘的小院永远是儿女的根脉。

?娘亲

一条南北大道穿村而过,南接胶济铁路和高密古城,北通胶河,乡人称为旗台路。

娘两岁的时候,家在旗台路东侧,临街,大门朝西。娘有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哥哥和一个刚满七岁的姐姐。有一天,娘的姐姐正在大路上和小伙伴们玩耍,远远看见一群日本鬼子骑着枣红大马,手里端着刺刀向她们跑来,阴阳怪气地喊着:花姑娘的……花姑娘……,还不时看到“嗖嗖”的子弹向她们射来。娘的姐姐和小伙伴们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慌忙跑回家关好大门,一家人躲在地瓜窖里才逃过一劫。从那以后,娘的姐姐噩梦缠身,常常发出乖戾的叫声。先是面黄肌瘦不像人样,后是不吃不喝无疾而终。一朵鲜花就这样夭折在日寇的铁蹄之下。

姥姥抱着女儿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茶饭不思,恨透了该死的日本鬼子,久而久之便患上了间歇性神经病——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时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糊涂时把手里的活一扔,抱着两岁的娘在街上疯跑。村里的大孩子捉弄姥姥,把娘从姥姥身上夺下并藏起来,姥姥急得大哭大叫。有一次,姥姥神经病发作正值三九天,南池塘里的水都结成冰能擎上人了,姥姥背着娘跑够了想给娘洗澡。她在路边找了一块大石头用劲把冰砸破,把娘脱光衣服放进冰窟窿里,边洗边说:“洗洗好洗洗好,洗洗穿上新棉袄。”娘冻得浑身哆嗦。幸亏邻居发现,把娘从冰窟窿里捞了上来,回家后放在热炕头上,娘才缓过气来。姥爷疼女儿,把姥姥揍了一顿。姥姥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一年后卧床不起,一命归天!——呜呼!姥姥活着,娘还有痴爱;姥姥走了,娘成了没娘的孩子,一切都没有了。

娘五岁那年,姥爷也得了一种怪病,肚子鼓得老高,用手一敲像打鼓一般“咚咚”作响。不久姥爷也丢下娘走了。失去双亲的娘顶着白布搭头,东瞧瞧西望望,像看戏一般懵懂无知。娘的姑姑们可怜不懂事的娘想抱养她,舅舅死活不答应。他咬钢嚼铁地说:“只要我能吃上一口饭就不会把妹妹饿死!”舅舅确实做到了承诺。我和哥哥至今感念舅舅的亲情和担当。

多年后,舅舅娶了舅家表妹为妻。妗子聪明能干,东市上买西市上卖,是个买卖人。舅舅在家开了个火烧店,还有二亩菜园地种西瓜和蔬菜。娘主动担起了看园任务,迈着两条小腿在西瓜地里穿梭,像主人一样,拍拍这个敲敲那个,也撑得个小肚滚滚圆。

娘逐渐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经媒妁之言,嫁给我父亲做了新娘。按当地的风俗习惯,新媳妇在麦收后要回娘家住“新过麦”。这期间新媳妇要给公公、婆婆、大姑、小姑、大伯、小叔等做新过麦鞋穿。

娘不懂针头线脑,但丑媳妇脱不了见公婆。娘买来鞋面布子,准备好了鞋样,横看竖看不知从哪里下手。娘跑去问妗子,妗子说:“人得逼,马得骑。”实际上妗子也不会做,她也是一个没娘的孩子。娘哭着跑到屋后的大树下,一屁股坐下去,结果坐了一屁股“八节子毛”。绿色的“八节子毛”的黑刺蜇入人的皮肤后钻心地痒疼,一动就“嗖嗖”的像针扎一样。这样一折腾,本来俏丽的小媳妇哭成了小花猫。

我老婆婆和姥姥家是邻居,大路东一家,大路西一家。我老婆婆经常到姥姥家串门,看见娘守着一堆布在哭鼻子抺泪的。她说:“嫚,别哭了,我教你做,万事开头难。”在老婆婆的帮助指导下,娘做了二十双过麦鞋,摆脱了窘境。

娘思想开化。解放战争初期,娘参加了妇救会,带领广大妇女放脚、剪短发。娘虽然识不了几个字,但积极参加文艺宣传队,宣传救国救民的道理。

娘吃苦耐劳。娘和伯母妯娌俩一直没分家。父亲和伯父在城里当工人,娘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伯母在家照看年迈的爷爷奶奶和我们兄妹五人。奶奶八十一岁去世,之前瘫痪在床多年,妯娌俩给奶奶端屎端尿,从无怨言,娘还用谷糠给奶奶做了一条小褥子。奶奶去世的第二年,八十二岁的爷爷也得了偏瘫倒在炕上。妯娌俩挖屎端尿伺候到最后。

娘在生产队里是把好手,年年受到大队的表彰。我家西侧就是生产队的场院,每到麦收时生产队长总会派娘到场院里干活。娘的搭档都是些好把式。有一次我看见娘站在山一样高的麦垛上,几个壮劳力挥动木锨向上扬麦粒,差点弄到娘头上。娘站在麦垛上一下一上艰难地向外挡着麦糠。我气得跑过去,用小手抓起两把麦粒向他们扬去以泄愤恨,把在场的人逗得哈哈大笑。

娘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从不舍得睡懒觉。白天到生产队里干活,中午回家给老的少的缝补浆洗,或者干些零活杂活。我七岁那年的一个中午,娘怕我和弟弟闹腾影响家人们休息,端着一大盆衣服领我们去了西大湾。一心干活的娘走在最前面,我其次,弟弟殿后。那时生产队每年春季都会派青壮劳力拾湾底,把湾底的泥培在湾崖上。湾的上岸是块谷地,谷地里长着好多龙葵。我忽然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东西掉水里了吧?我想可能是湾崖上的大坷垃滑进湾里了,弟弟还在后面摘龙葵吃呢。娘麻利地搓了一会儿衣服,可能是腰酸背痛的缘故,起身直了直腰向湾中望去,怎么有两只小脚在湾里漂着呢?娘意识到大事不妙,健步如飞,扑通跳进没胸深的水里,把弟弟从水里抱了上来。娘不会游泳,这是做母亲的本能吧!娘抱着翻着白眼不省人事的弟弟哭喊着……理智地把弟弟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只手给弟弟堵着肛门倒空着,另一只手拍打着弟弟的后背,持续了约二十分钟,弟弟“哇”地一声吐出了好多脏水。娘一遍遍喊着弟弟的名字,弟弟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现在想起来,我的粗心大意,险些酿成大祸。

娘在奶奶的耐心调教下,针线活也日益长进。晚上,她摇着纺车纺棉花,给我们做新衣服穿。娘先把棉花搓成长条,再一根一根地用纺车拉成细线,再合成想要用的粗线。然后到集市上买各色染料,把粗线染成红色或绿色,用棒针织成线衣或线裤。我最喜欢娘织的红色上衣,特别是那两只小口袋——到饲养棚里找五爷爷要两把料豆,用它盛起来聊过馋瘾。有一次,伯母给我扯了块红方格布,娘给我裁剪好,一针一针地给我缝了个制服的并且带两个小扣布袋的上衣。娘的手艺不亚于缝纫机做的,我穿着美得都舍不得脱。我记得一个晚上,娘在煤油灯下做着什么,我跑过去问娘,娘说要给我做双红条绒鞋穿,我高兴得一晚上不睡觉了,非逼着娘给我做好才罢休。

娘和父亲是一对恩爱夫妻,从没脸红脸白过。父亲下班后帮母亲缝补衣服和鞋袜,为我们编筐编篓,操持着家里家外。农忙时父亲义务为生产队割麦子、修理机器。娘不只是为我们缝补洗浆,包括我爷爷、奶奶、伯父、伯母的棉衣棉裤统统包揽。

家里有好吃好喝的娘从来都不放到自己嘴里。先让给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后留给孩子。我家有三铺大炕,伯父、伯母一铺;娘和父亲一铺;孩子一铺。孩子的炕用炉子取暖。冬季,娘做饭时一天把两顿火烧在伯母炕上,自己的炕只烧一顿。夏季,娘恨不得把三顿火都烧到自己炕上。我上初中的一个盛夏,曾和娘一个炕睡觉,我躺在炕上像躺在了热鏊子上,汗珠直冒,翻来覆去睡不着,热得我抱着蓑衣到天井里睡,在那里,不是蚊叮虫咬得睡不着就是让露水打起来。第二天上课时直打瞌睡,惹得老师用粉笔头楔我。

娘和父亲同龄。娘四十九岁生日后的第二天,阴历五月初三的晚上,父亲和伯父下班回家,一家人在院子里说着笑着吃着喝着,十点后各自回房休息。父亲在炕上听了一会儿收音机,一开始觉得肚子有点痛,很快地痛得在炕上打滚。娘把我和姐姐从东房间里叫了起来,让我们快到卫生室去请医生。姐姐请医生去了,我赤着脚,惊慌失措地跑着到南新房去喊伯父、伯母和哥哥他们回家。新房的周围是一片坡,种着一片片红高粱,小风一刮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幽灵一般吓人。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一个老年痴呆的老太太,满头白发,拄着棍子“咯咚咯咚”地向我走来,我本来胆就小,吓得头皮一炸一炸的,心想:是不是碰上鬼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新屋,汗水哗啦一下像下雨一样倾泻,声音嘶哑地把他们叫回家。回家后,我父亲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当晚不到十二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走后,家里像塌了天。娘哭,我们都陪着掉泪。逢年过节,娘心里最难受,最想念我父亲。

有人给娘介绍对象,家里一片反对声。伯母说:“我不能给你拉孩子。”姐姐说:“你走就走吧,我们姊妹五个谁也不跟你走,我说了就算了。”娘看看这个搂搂那个,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没有一个成人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一次,娘借酒浇愁。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插好门闩,买了一瓶高密白干一口气灌了下去,醉得不省人事,幸亏被机智的伯母发现,救了回来。我当时正在读高一,上着上着课就开小差,眼前总是晃着流泪的娘。

娘有一次骑着三轮车去赶集,不小心被大车沟绊倒翻了车,脚踝骨崴断了,骨头都露了出来。娘忍着剧痛,用手向里掖了掖露出的骨头,推着三轮车回了家,鲜血流了弯弯曲曲的一条线。娘被送进医院后,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没见过这么刚强的老太太!

娘爱美,天天照镜子。她说自己的牙不好看了,缺了一块。我说:娘,一级医院一个水平,我拉你到潍坊镶吧!娘欣然同意。一到医院医生先给测血压,娘的血压是180-220。我说娘咱再去一个地方先治治高血压再镶牙。娘心里想镶牙却没如意,脸“呱哒”一下拉得老长。我和姐姐又带她去了中医院治疗了二十几天,病情有所控制。临出院时,我和姐姐犯了愁:娘是欢天喜地来镶牙的,至今未给镶上,怎么交代?不是不给娘镶,而是娘的各项指标不达标,风险性比较大。我向朋友诉说了此事,朋友说他有一个朋友在牙科是个很有名气的医生。我们又拉着娘去了那里,算是给娘镶上了。

娘动过三次手术。第一次是崴断脚踝骨,第二次是肚子里长瘤子,第三次是腿弯处长囊肿。每次大难之后都挺过来了。去年一次更惊险!

去年3月2号的早晨,我还没吃早晨饭呢,嫂子给我打电话说:“咱娘歪倒了,不对劲,你赶紧联系医生。”我慌慌张张地开车回到了家。到家时,嫂子和弟弟已把娘送进了医院。我去找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说,你们赶紧准备后事吧!伯母病重时,我们怕伯母怀疑自己不行了,和我娘一起准备的寿衣,妯娌俩的衣服一模一样,只是娘缺了一双鞋和一顶帽子(听老人说:活着的人不能准备全了,得缺点儿)。我拖着姐姐哭着去商店为娘买鞋买帽。下午我们抱着一线希望把娘送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看个人的造化吧,有插管窒息的,有拔管不行了的,还有脱不了呼吸机的。医院规定,每天下午三点,可以进去一个亲属探视,限时十五分钟,可以为病人擦洗身体等。我进去时,发现娘身上插着八根管子,双手双脚绑在床上,惨不忍睹!我进去时医生要我们穿上隔离服,戴上口罩穿上脚套,怕感染病人。我进去找着娘,故意摘下口罩怕娘认不出我。我说:“娘,我是你二女儿,你听到后就点点头或眨眨眼。”开始几次,娘既不摇头也不眨眼,我酸酸的泪水就流了下来,好像娘要狠心离开我们似的。出门后,姊妹们看到我红红的眼圈,知道情况不妙,抱成一团,哭成泪人。娘的寿衣在医院里一搁就是十四天,我们怕给娘耽误了衣服随时准备着。不过,娘终于战胜了死神,奇迹般活了下来。我想,是老天爷可怜我们这群没爹的孩子,让我们不再失去娘亲吧!

娘回家后,一阵清醒一阵糊涂,胡话连篇,嗓音怪怪的,眼珠直直的,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试探着问娘:娘你没见到我爹?娘说:见到了,他不理我。我又说:你还见到谁了?娘说:见到你奶奶了,她做饭我吃来。说得活灵活现的。不管怎样,在兄弟姐妹的精心照顾下,娘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现在都能下地活动了。前些日子回家,娘还从柿树上给我摘了一个柿子。我感受到娘的病情逐步稳定向好。

现在姊妹们轮流值班伺候娘,一值就是二十四小时。轮到我时,姊妹们争先恐后替我,我自觉惭愧!

有次回家,我在娘家多住了些日子。躺在娘的身旁,听娘说东道西,家长里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娘说自己不能了,是儿女的累赘,快走了吧,别让儿女跟着遭罪了。我说:娘啊,养儿养女防备老,娘在家在,有娘的孩子是块宝,没娘的孩子是棵草啊!

我临走时天快要黑了,并且下着小雨。娘双手合拢为我祈祷:路神保佑,一路平安!路神保佑,一路平安!

?曾是夏日落水人

我怕水晕水,缘于少时两次侥幸逃生的经历。

五岁那年夏天,姥姥拽上淘气的我去村东大湾洗衣服。姥姥洗完衣服才发现我喝饱湾水、四蹄朝天、像个皮球漂浮水面。

七岁那年夏天,我跟随大孩子到村西枯河崖挖苦菜喂兔子。看到一群白花花的大鲫鱼浮游水面。我学着大孩子的样子,笨拙地用镰刀将鱼搂向塘边。想不到身体失衡,“扑通”闪进方塘里。多亏有一个聪明的孩子,想出了“猴子捞月亮”的办法。他们大手拉小手,最前面的一个喊着我的名字,把镰柄伸向了我。我双手摸呀摸,最终抓住了救命的镰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多少年了,对河湾湖海,我选择了躲避。亲朋好友都游说我学学游泳,我一次次选择了放弃。

又一次失足落水,使我彻底改变了主意。2005年暑假,我破天荒陪伴孩子去寿光林海博览园垂钓。开始,孩子偎依在我的跟前,给我挂鱼食。后来看到有很多“趴骨郎子”鱼在池边栖息,孩子经不住诱惑,伸手去捉。鱼没捉到,却“哧溜”一声滑进池塘。我扔下鱼竿,跳入了水中。幸亏,有善水的钓友救了我们娘俩。孩子吓得三魂丢了两魂半,大病一场。

当娘的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说出去真让人笑掉大牙。我怨恨愧疚,下定决心“以身试水”。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到超市买了泳衣、泳帽和泳镜,利用晚上的时间,小猫练功般学了起来。初下水的我,难以消除原先的恐惧。1.6米深的水没过了我的脖颈,不一会,腿就开始抽筋。生气自己笨拙,不是游泳的料;轻言放弃,又不甘心。羡慕别人在水里像鱼儿一样,一会儿蛙泳,一会儿仰游;一会儿潜水,一会儿又像小狗刨抄。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同事和孩子都劝我:年纪不小了,受那个累干什么?我想,绝不能半途而废。

功夫不负有心人。到第八天,我终于可以熟练地憋气、漂浮、手脚配合、自动换气。又是一个暑假,我像“老母鸡”呵护“小鸡”一般,亲自为孩子做示范,手把手教导,直至游刃自如。前些日子,孩子高兴地给我发信息:“亲妈,俺参加学校的千米游泳比赛,名列前茅。感谢‘老妈’呀!”

我激动感慨,回了长长的一段信息:“祝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应该感谢你呀!如果没有那次失足落水,我一辈子也不会学游泳。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孩子,努力吧,只要功夫深,铁杵定能磨成针!”

昙花向晚

最早知道昙花是从“昙花一现”这个成语开始的,我一直以为是贬义词。最近目睹昙花盛开,我改变了看法。

2018年6月20日,小女阿斌提前结束假期要回美国读书,自鸢都居所回到夷安老家已是傍晚。

父亲站在大门口兴冲冲地迎接我们,又笑盈盈地说,今年昙花开大发了。果如其言,昙花几近三米的树干超荷负重,中部和下端修长的叶片上竟密集开放了十一朵。它开放的时间并不是某些教科书和网页上所说的“两个小时”,而是持续较长时间,从夕阳西下,一直到凌晨甚至更长时间。也不是只开一次花,父亲养的这棵昙花7月份又开了十三朵。他送我的一棵小昙花,今年也开过两次,初次两朵,第二次三朵,间隔不足一月。

慢慢欣赏昙花开放如欣赏自然天籁之画。初始,它静如处子风情万种,肃如圣女素朴高洁。紫红色的花萼,白色的花片组成的花瓣随着夜色悄然变形——起初像一把火炬,继而像燃烧的罩灯,再后像吹奏冲锋号的喇叭花,愈开愈靓,愈靓愈有趣。浅浅夜色,柔柔灯火,金色银光,相互掩映。花蕊雌雄同在,雄蕊强壮,大约十六至十八根的样子,倾其力量欲探出花鞘;雌蕊纤细,参差排列,交织如麻,肉眼难以胜数。最有情调的是并蒂花,相互依偎,含情脉脉。昙花之味散淡清远,天井里暗香浮动,沉闷的夏夜因之爽透清凉起来。

天井里的树和花各占空间有层次地摆布着,如父亲与乡亲对弈的棋局。最高的是榆树,四月里弥漫榆钱的甜味,散落的种子第二年会长成小树,遍地生机。稍低一点的是毗邻西墙的银杏,这棵从二哥养鸡场挪来的贵族树种,不到十年时光,长得碗口粗、十几米高了,养分充足,后劲无限,绿油油的树叶泛着厚重养眼的光亮。我最喜欢那一片一片的树叶淡成金黄的颜色,片片金甲,树树秋色,小院佳景天成。银杏的黄冠和榆树的绿冠连成一体构成硕大的树荫,黑色的哈巴狗和无数野猫在此尽兴快活。银杏浑身是宝,父亲期待着早日采摘到延年益寿的“白果”。再矮一点的是树冠硕大、花开二度的白玉兰,硕果累累的海棠树。爬墙上屋、花色娇艳的爬山虎,绿廊花树已经连成了一片,像一个悬浮的花园嵌在小院半空。树下一盆粉红色的韭兰盎然怒放,一畦摇曳白花的生菜孕育新生,牡丹、芍药、地瓜花绿意簇浓。昙花,小院的谦谦君子,甘于苍榆和玉兰的树丛之下,与邻为善,顺其自然,俏不争高,悄然独放。翌日,开过的昙花自然垂下谦虚的头颅,如成熟的谷子和饱满的向日葵。试问茫茫静夜,昙花向晚,为谁开放?与花对语花无语,无语却有解语人。父亲说,流水无情,落英有意。昙花亦是饯别之花,以这种巧合的方式为阿斌送行,天遂人愿啊!

思绪回到1991年夏天,我从穷乡僻壤调到县里某部门工作。办公室里有一棵高至屋顶的昙花,长得茂盛葱茏,领导关爱有加。我所在的部门“五加二”“白加黑”可谓常态和传统。有时写材料感觉累了,就围着昙花转圈,美其名曰催生灵感。某晚,眼前突亮,昙花开了,一朵一朵十几朵的样子。我第一次目睹了昙花一现的壮观,大饱眼福。美美与共,岂可独享!我请管电化教育的老蔡又是拍照,又是录像,忙乎到了凌晨,在电视台播放后赢得好评和知名度。那时没有拔高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和伙伴们加班熬夜,有怒放的昙花为伴,胜于豪车美女在侧,不觉阿Q般欣欣然矣。

现在想来,人树同理,每个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风格迥然不同。昙花从浩瀚沙漠驯化于平原大川,大鸣大放于静夜里,为无数默默无闻的守夜者而歌,不只是别样风景,更是一种品格。人不必刻意改造自然,而要尊重自然,顺应自然。花开何时,花落何地,物竞天择,造化使然。《增广贤文》云:“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诚哉斯言!

昙花向晚开,何日君再来!传说中“昙花一现,只为韦陀”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结局非常圆满。而现实是残酷的,每个人的心境不同,过程不同,结局自有圆缺。我们不能改变别人,却能改变自己,首先从改变心境开始。

?瑞雪飘飘迎新娘

辛丑正月初五。天刚蒙蒙亮,我兴奋地对老公说:“今天是咱的结婚纪念日啊!”我查了查百度,结婚三十四年属琥珀婚,弥足珍贵。顺手推开窗户,天空竟飘起了美丽的雪花。雪花把我拉回了三十四年前的正月初五。

那年那天,是我出嫁的日子,是我人生最神圣最美丽最难忘的时光。一大早,七大姑八大姨及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送我出嫁,天井和胡同挤得满满当当。母亲特意给我打了两个荷包蛋,说吃了后在婆婆家能长脸顺利:公公喜,婆婆爱,女婿珍惜嗽糖蛋。吃罢饭,我梳妆打扮起来。穿上婆婆送的新棉裤新棉袄,外面套上自己做的大红色上衣外套和紫色的裤子,脚上穿了一双咖啡色皮鞋,头上围了一条嫂子亲手勾的粉色花型围巾——四周系满了穗头,围上后尽管像个小刺猬,但也觉得美在其中!所谓化妆,只不过是脸上涂了一层三毛钱一包的牡丹牌雪花膏。尽管没有搽粉描眉涂口红,但浑身香喷喷的,揽镜自照:肌凝瑞雪,脸衬朝霞,雅淡梳妆偏有韵,不施脂粉自多姿。

闺女出嫁都有自己的出嫁时辰,是算命先生根据每个人的生辰八字测出来的。我的出嫁时间是午时——中午11点发嫁。10点钟不到婆家就来了一辆军绿色北京吉普车,来接新娘子的有新郎、伴郎还有撒喜帖的帅哥和押车的男宝宝。母亲等一家人忙里忙外,招待男方客人喝茶。所谓喝茶就是女方家起码要准备六个糕点盘和两盘喜糖、喜瓜子、喜棋子、喜花生之类的,还要吃喜长寿面。在这段时间里,做好出嫁前的一切准备。茶毕,眼看就要到出嫁时间了,天空忽然拉了一层灰色的帷幕,哥哥调侃说:“妹妹,天要下雨子,你怎么摊了这么个好天!”我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似的。谁知临上车时,老天爷突然恩赐了一场纯洁无瑕的漫天雪花,我的心豁然开朗起来。因为在民间有这么一说:雪花飘飘娶娘娘,祥瑞并臻喜洋洋。车子徐徐启动,母亲把我洗过脸的一盆子水泼在了车后,“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意谓要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安心不要想家。那一刻,母亲眼泪汪汪。

我和老公同村,直线距离不足500米。吉普车特意围着村子转了一大圈才到婆家。婆家的大黄狗在街上欢快地叫着,迎亲的队伍站了半街通子,公公乐得哈哈大笑:雪花飘飘娶娘娘,雪花飘飘娶娘娘……车未到,迎亲的鞭炮次第鸣响,幸福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村庄。

一下车,白绒绒的雪花落在了我红彤彤的嫁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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