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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日记8天 陪父日记,第21天

人气:388 ℃/2023-12-07 01:48:48

陪父日记

(纪实随笔)

杨崇德

第21天

2019年8月22日。农历七月二十二。

星期四。

今天,是父亲离开医院、回到穷天老家的第8天。

今天,也是父亲的8个儿女(头一个大姐,3个月夭折),原定每个儿女先各自挽留父亲一天的第一个轮回期。

可是,儿女们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竟然是父亲离开我们的日子。

我们将永远铭记着这一天:2019——8——22。

我应该首先描述一下,我们父亲离开我们这一天的大致情形:

这一天,太阳依旧从它的老巢——太阳坡的山窝窝里冉冉升起。但它的光度,似乎没有它原本那么金亮了。它所辐射下来的气温,也没有前几天那么炽热了。太阳的光影,投射到我们老屋下面的飞娥田里,就是一团起起伏伏的阴影。像是带着揣猜不定的某种情绪似的。

中午,天气又似乎重重地热了一阵。故乡的人,都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了。我们一大家人,也都感到急躁、虚空、慌张、难舍、乏力。像是家里面,有一位重要的人物,要去远行,有一位尊敬可爱的客人,要离开似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贪恋,一种绻缱,一种不舍。

下午,气温又急剧地降了下来。不经意间,我家老屋背后的山林里,忽然刮起了一阵大风。它在嗖嗖地吼叫。像在唱歌一样。然后,就是一股风浪,沿着四周的山峦,在急走,在狂奔。一时间,我们故乡穷天,四处山峦之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树,都在摇曳,都在摆头,都在叹息。涛声如潮。它们像是在悲鸣,在呜咽,在倾诉,在流泪。

其实,我们故乡穷天的气候,历来有着多变的迹象。小的时候,我极不情愿地抱着柴刀,进山砍柴。正值烈日当空,忽然却又下起雨来。我们被淋得满头是雨,因而就借机跑回家中。可是,一到家,想偷懒,雨又停了,阳光又明媚了。这就是我心中的天相。

傍晚,我家临时放养的那群鸡鸭,也都早早地回到了屋坪。它们沿着屋脚,排成了一个长队。它们伏在地上,不贪食物,不肯回笼。俨如,它们是新来的一样,找不到窝了。这些鸡鸭,已经养了五六天了。头一天来的时候,是这个样子,需要人引领。后面几天,它们一到晚上,就会乖乖进窝,可这天晚上,它们仿佛变成了“路禽”,找不到歇息的地方了。它们就那样趴在屋脚边,不肯入窝。

我之所以,现在认真地回忆着这天的天气变化情况,以及周围环境,家中大小生灵的变化情况,是因为,这一天,是我父亲存活在人间的最后一天,是父亲离开我们的特殊日子。也是父亲忌日。

那些忽明忽暗、忽热忽冷、忽风忽雨的变化,分明隐含着一位大山之子的骤然离去,以及故乡山山水水对他的眷恋与伤悲。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有动于中,必摇其精。

父亲也许是得到了天地的感应。

这一天,天堂的大门,将为我父亲敞开。天堂将迎来一位人间过客。天堂将为这位归人好好洗尘!

好人的归宿,就应该是天堂。

父亲上了天,就不会有那些痛苦了,就不会有那些折磨了。

父亲将与神灵相会,与日月同在。

这一天,是我们父亲对故乡、对亲人,所做的最后告别!

而我们,却全然不知。

仍在奋然挽留。

昨晚12点13分。

父亲睡得实在难受极了。他微微一动了动手,示意着,要起来坐一坐。

我、大姐、二姐、三姐,一起抬扶着父亲,将他安坐在那张红皮沙发上。

父亲坐下后,抽吸着微弱的气息,时不时地在呻吟。呻吟声却小得可怜。像婴儿哭累了一般。

父亲的身子,时而斜躺在沙发上,时而又用力向前倾扑,背离着沙发,保持一种伸而不直的姿势。

父亲的左手臂,无力地摊放在他的左腿上。

松桃给父亲调制着糖水。

她希望父亲,能喝几口下去。

父亲这辈子,就喜欢吃甜的。可能是,他这辈子,吃过的苦,太多太多了。甜,能够稀释他过去所受的一切艰难困苦。先苦后甜,是父亲一直遵循的处事原则。

松桃给父亲喂糖水。

父亲喝了3小口。

喝到第4小口时,父亲却没能咽下。

父亲努力想咽下去。可是,没有成功。

父亲连咽糖水的本领,都已经衰退了。他像是从婴儿,返回到了胎儿。

三姐用手抬着父亲的下巴,想给父亲一点点力气。

三姐又将父亲的下巴,往上抬一抬,希望父亲的嘴唇,能够合一下,堵住那一点点糖水的出路。

三姐推合了好几次。

父亲终于咽下了这一小口。

可是,父亲却感到非常非常地痛苦。

咽过之后,父亲重重地呻吟了一声:哎哟——

松桃又给父亲送去第5小口糖水。

父亲还是艰难地咽下了。

这回,父亲不需要三姐的帮助。

父亲用了他一生的力气,将第5小口糖水,咽下去了。咽下后,又是一阵呻吟。

父亲的呻吟,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哎哟。

“哎”拉得很重,像铁锤敲在钉子上一样,聚足了力气。“哟”字却极度委惋、无力,拖着长长的尾音,一直把吐出来的气息,拖得缠绵有际,消逝殆尽。

“哎哟”这两个字,包含着父亲无数的倾诉与苦痛。

昨晚12点35分。父亲仍处在痛苦之中。

当我看到父亲如此不堪时,就对父亲说:爹,如果你实在支撑不了了,就吃一颗镇痛丸,好吗?爹,我要告诉你,这药的作用是,它会使你******,它会让你的头脑变得不再清醒,但它,可以帮你减轻痛苦啊。爹,你愿意吃吗?

父亲微微地摆了摆头。

父亲不想再吃。

父亲也许早就知道,吃了这种丸子,他会昏昏沉沉地睡下去,他会在无尽的黑暗和荒野之中,摸不到边,他甚至会遇到来来往往的凶神恶煞的怪物,他会再也感受不到儿女们的存在了。

在父亲心中,他是多么想和儿女们对视、交流、期许啊。

即使现在,自己无力说话了,可还能够依稀看到自己儿女们的影子,闻到儿女们身上的熟悉气味。那,也是父亲他的最大奢望啊!

父亲的疼痛,再次来临。

父亲痛得连下巴都抬起来了。父亲的嘴,像一张极度干渴的老嘴。他在诠释着“奄奄一息”的场景。

我不忍心父亲这样受煎熬,于是,又劝着父亲,说:爹啊,你还是吃一颗镇痛丸吧。不然,你会痛死的!

父亲仍然在摆头。他不愿意。他也许知道,死,就是这个模样,就是这般滋味。

想保持着一丝清醒的父亲,此时,只能与死亡之痛相周旋了。

我们痛心地望着苦难中的父亲,聆听着他喉管里所发出的那一阵阵悲鸣。

爹啊,你太可怜了!

我不愿看到父亲这样,抹着泪水,又劝:爹,你还是吃一颗吧!吃下去,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好吗?

父亲仍然摆头。

摆完头。他就弱弱地呻吟,哀哀地呼唤。

……

子与父的这种询问与否定。

我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个回合。

这种乞生愿死的交流磨合过程,也足足用了20多分种。

我目睹到了惨痛怛悼的生离死别。

昨晚12点55分,父亲痛得令所有在场的人,执意违背着他老人家的心愿。

我拿着那颗白色的小药丸,毫不犹豫地塞进父亲的嘴里。

松桃马上喂进去糖水。

一勺。又一勺。

药丸粘在父亲的舌头上。像一颗小白泡。父亲的舌头,黄得全像结了痂似的。犹如蟾蜍的皮,疙疙瘩瘩,坑坑洼洼。那粒白色的小药丸,就粘在那里,像生了根一样。

父亲吞不进去。

再喂糖水。

一勺,又一勺。

父亲一边呻吟,一边试图将嘴里的糖水,咽下去。

终于,药丸被糖水荡了进去。

它消失在父亲的口腔里、舌头上。

我们真诚地希望,那颗药丸,能够顺利穿肠落肚。能够马上发挥它的药效,马上压住父亲的痛苦。

父亲坐在红皮沙发上,仍在不停地呻吟。

母亲拉着父亲的右手,三姐抚摸着父亲的左手,大姐斜坐在沙发右边的扶手上,双手摸着父亲的肩膀。

父亲的呻吟,仍在继续。

痛苦,缠绕着父亲,催逼着父亲。

凌晨1点20分。父亲屙了一泡尿。

尿液罕见地少。是一滴一滴漏出来的。

凌晨1点27分。我们抬扶着父亲,躺在床上。

也许,是药力开始生效了。父亲安静起来。他昏睡过去。

深夜,父亲的呻吟声,又在时不时地发出。

“哎哟”这两个字,变成了一种简单而又复杂、复杂而又揪心的重复。

医生早就交代过,这种镇痛药丸,越是用到后面,它的效力,就越短暂。如果到了这种地步,就真的是到了无药可用的地步了。

早晨6点。我爬起来,看望父亲。

父亲躺在床上,两只眼睛静静地睁着。

父亲的左眼里,聚满了泪水。

昨晚,父亲肯定是太艰难了、太痛苦了。

他残留了一眼泪水。他那两颗灰黄的眼珠子,就浸泡在泪水里。一动不动。

我问父亲,想不想起来坐一下?

父亲摆了摆头。

我用纸巾,擦拭着父亲眼里的泪水和眼屎。

一只饭食苍蝇,企图停留在我父亲的脸上。

我急忙用手去驱赶它。

父亲的耳根边,可能是有点搔痒。父亲艰难地举起右手,想去抓痒。

我伸过手,帮父亲抓痒。父亲说不出一个句来,我也不知道父亲哪个地方痒。我就轻轻地抓遍父亲的整个脖颈,然后,又干脆轻揉着他的脸、背、腰、大腿。

我为父亲,翻了一个身。

又把两只枕头,靠在他背上。

这样,父亲或许会舒服一些。

父亲没有呻吟。

父亲闭着眼,轻轻地呼吸。

瓦崽叔背着柴刀,要到山里去。路过我家门口时,他进房看望我父亲。

瓦崽叔问我父亲,是否还能吃东西。

父亲无语。

瓦崽叔抓住我父亲的手,在判他的脉膊。然后说,脉根跳得,还算可以。

瓦崽叔的意思是,我父亲还没到要走的时候,他还可以坚持一下。

这让我们,又得到了一丝安慰。

我也要到对门的菜地里,帮忙去砍杂树杂草了。家人们都在那里忙碌着。

这里,就暂时由母亲,看护着父亲。

母亲很想和父亲说一说话。

母亲对我说,你去吧,没有事的,你们把那里,好好地整理一下,是一块好土。

上午8点13分。友友姑姑坐着他儿子的车,又从新建乡赶上来看我父亲。

此时,父亲已经不认识他这个妹妹了。

友友姑姑边喊边哭,说:哥哥,你怎么就不认你妹妹了呢?我是友友呀!冲里的友友,我是你的同母妹妹啊!

父亲呆呆地对着友友姑姑。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是往常,这个可怜的妹妹来了,父亲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他应该有很多的话,要交代给妹妹。比方说:友友啊,你脑壳痛,就少呷点猪油,少想点事,做不了的家务,你就别去做了……

父亲现在这个样子,等于他已经失去了他的妹妹。

这怎能不让我的友友姑姑,痛哭流涕呢?

菜园这边,我们几姊妹,加上姐夫、妹夫、外甥等,聚集在一起,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砍杂树,除杂草。

水竹长得很是茂盛。也伴生着许多长长的荆棘。里面的人,每砍倒一处,外面的人,就抓住树枝往外拖。然后,堆在一处,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柴草垛。等太阳一晒,马上就被晒干水份。不到两个小时,菜园的荒地,就变得开阔了,敞阳了,漂亮了。

只留下那一棵高高的枇杷树。它成了这里最显著的风景。

老满叔把我父亲的福地,就选在菜园的最左边。

站在那个位置,向桥龙头方向望去,很是壮观——右边的山脉,自高而低地蜿蜒着,很像人的一只手。而桥龙头上面那个山峦,又很像一支笔。整体看来,这里的远方,就是一个人“右手握笔”的形状。

父亲以后长眠于此,可以读着天书,写着天地文章。

父亲在生的时候,没有机会读书。我希望他在天堂里,能享受到读书的快乐和幸福。

以前,父亲曾在这块菜园的当头,挖踩过瓦泥的。

因为,这里的土质,金黄,又有黏性。最适合做泥瓦了。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还只有六七岁的时候,父亲在这里,挖了一个瓦泥塘。挖进去有半个人深。父亲就牵着我家那头白水牛,在里面,踩瓦泥。

父亲左手牵着牛鼻绳,右手拿着一根小竹枝,一边吆喝,一边随牛在里面打转转。

我在瓦泥塘外边坐着。我看着父亲和白水牛,他们在里面不,停地转着走。父亲和那头白水牛的步伐,是那样的单调、乏味而又重复。我看都看晕了。

踩上半个小时后,父亲又要用锄头挖一遍。再去踩。直到瓦塘里的泥,被踩成粑粑一样柔弱,有力度,父亲才算完工。

我跳下去,抠了一大把浅红的软绵绵的瓦泥,然后要爬出去。

父亲说,你抠那么多瓦泥,去做什么?

我回答父亲说:坝嘟嘟!

也许,没有在偏僻农村生活过的人,对“坝嘟嘟”这个词,是不甚了解的。

它可是我们乡下男孩子们夏天玩的一种最常见的游戏。

原材料,就是泥巴。但要选那种柔绵绵的泥巴。然后,把它捏成一个泥碗。碗口要捏得漂亮。

最重要的技术活,就在这个泥碗的底部了。既要做得薄,又要做得光滑,还要坚实。

然后,用右手托起来,在一块平整宽大的青石板面前,翻着腰,狠狠地朝石板上,甩下去。

要甩得狠,甩得准。

这时,碗口就会紧咬着石板。碗里的空气,也就被甩得急匆匆地从薄薄的碗底里冲出来——

“砰”的一声。

碗底就会炸出一个洞来。

小孩子比赛,主要是看谁的泥洞,炸得大,炸得响。

父亲在菜园里踩出来的这种瓦泥,自然就是最上等的了。

不单是我要去抠采,院子里一些大胆的鬼崽崽,也会偷偷去抠采。

父亲看到了,就会骂:你们这些鬼崽崽,我踩的瓦泥,踩得万难了,你们却抠出去,“坝嘟嘟”欧!看我不把你们的手,剁了才是!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踩瓦泥的地方,后来每年都被父亲堆出几个大大的草垛来。全是田里晒干的稻草。

父亲还在草垛四周,养了七八窝蜜蜂。

取蜂蜜的时候,往往是在秋天的夜晚。父亲把我们叫过去,给我们头上裹了烂衣服。要我们双手拿着木棍,对着装蜜蜂的箩筐,“嘣冬嘣冬”地敲。

至到今天,我还是没有熟悉父亲当年取蜂蜜的具体流程。

反正,只记得两手拿着小木棍,在敲。因为怕被蜜蜂蜇着,头上都裹满了烂衣烂布。

想不到,这个曾经充满着快乐、充满着幸福、充满着甜蜜的地方,如今却要成为父亲永久的福地了。

父亲将在这里,回归自然,走向沉寂,走向虚无。

我们几姊妹,此时正顶着太阳,流着汗水,将此处的杂树茅草,整理得立马现出往日的模样来。

家里的人,一眼望过来,都说这个地方好。

上午9点26分。我们抬扶着父亲,又坐上那张红皮沙发。

父亲毫无力气。

他也没有任何话要说,只是疲惫地斜坐在那里。

父亲两眼无光。仿佛是在等待,默默地等待。

三姐和弟弟,要给父亲喂点糖浆水进去。

三姐将糖浆水喂进父亲口里,请求父亲将它咽下。

母亲扯了一张纸巾,兜在父亲的下巴边,对父亲说:老家伙啊,你咽下去啊,这是糖浆水啊!

父亲咽下去十来勺,又重重地呻吟了两声。

三姐继续给他喂。

父亲的嘴,张着。

但舌头,却卷拱在里面。

糖水因而就被送在卷拱的舌头上。

糖水沿着舌头两边的槽口,流了出来。

三姐托着父亲的下巴,要他合一下嘴。

大家希望父亲,多咽几口下去。

可是,我们的父亲,他没了这个能力。

他已经力尽气竭了。

一个晚上下来,父亲又瘦了许多。

父亲前几天浮肿的双腿,开始消褪了。腿肚上的皮肤,也囊了起来,吊在那儿。像干瘪的肉皮。

父亲全身的皮肤,愈加地黄了。

父亲又在不停地呻吟了。

我们无助地望着他,听着他那无奈的呻吟。

我们泪水涔涔。

上午10点30分。大妹为父亲洗舌头,又给他喂了二口水。

上午10点53分。我们看到父亲疼痛不已。问他,是否愿意吃一粒镇痛丸。

父亲微微点头。

我为父亲送服着那粒镇痛丸。

父亲咽不下去,又吐了出来。

我捡起来,重新放入父亲的舌头上。

然后喂水,请求父亲咽下去。

终于,父亲咽进去了。

呻吟声,还是不止。

父亲要屙尿了。

我们搂扶着父亲,坐了十几分钟。

父亲一滴尿,也屙不出来。

再次抬扶着父亲上床。

镇痛丸开始生效了。

父亲静躺在床上。

下午3点。父亲一直没有起来。

他眼睛微开,不省人事。

下午3点56分。我抱着父亲,儿女们一起将他轻放在床上。

父亲的眼珠子,不再转动了。

再怎么叫喊他,父亲没一点回应。

父亲只有一点微略的呼吸声。

我、大姐、三姐,围坐在父亲的床上,弟弟坐在床沿,大妹坐在门方上,母亲斜坐在门边,外甥华连坐在矮凳上,我仔细地望着父亲的肚子。

只要父亲的肚子,还有起伏,父亲就还活着,父亲就还在我们身边。

只是,父亲的肚子,很长时间才有一丝微微的起伏。

我们对父亲的全部希望,现在就只是看他的肚子了。

下午5点52分。儿女们草草吃过晚饭,各自忙碌着有关父亲以后的事情。

我去看望床上的父亲。

他微开着灰蒙蒙的眼。

我喊了一声爹。

父亲无声。

我急忙用手轻摇着父亲。他“嗯”了一声。或许是应答,或许是呻吟。

今晚,父亲永远不能与我们共进晚餐了。

父亲的人间晚餐,可能在昨天就已经打止了。

父亲床头外面的一切行走,一切奔忙,一切悲感,都似乎与他无关,与他越来越遥远。

父亲留给我们见面的机会,现在只能用分、用秒来计算了。

下午6点12分。大姐和三姐,为父亲抹澡、换衣裤。

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她们俩脱下父亲的上衣、裤子,为父亲擦拭着每一个部位。

两个姐姐,满含着热泪,细细察看着父亲躯体的每一个部位。像是在探宝,在鉴定。

父亲的屁股上,显出了一大团红块。

是睡久了的缘故。

三姐立刻弄来一瓶菲子粉,在父亲的背部、臀部、颈部等部位,轻轻地擦拭。

然后,我们三人,又为父亲换了衣裤。

父亲所穿的,仍是他平生所穿的那几件,都被他穿融了,穿破了。

儿女们给他买。他不让买。即使买了,他也舍不得穿。

至今,有好几件衣服,都放在衣柜里,没穿过一次。崭新的。

我们为父亲擦洗、换衣的整个过程。父亲全然不说一句话。任由我们调整和摆布。

晚饭前,二姐夫、三姐夫、南军、华连、小贺、方才一行人,也从怀化赶来了。

家里的人气更旺了,悲痛的气氛,也更浓了。

大家都在默默地祈祷,默默地流泪,默默地忙碌。

晚上7点。崩檀叔、瓦崽叔、贤争叔、美风婶、桂凤大婶,他们相继来看望我父亲。

在父亲所睡的这间房里,坐满了院子里的老前辈。他们都是父亲曾经关顾过、教育过的人。

他们也许感觉到了,我父亲的大限,已经来临。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守候在我父亲床边。他们希望得到我父亲一声话语,一个点头,哪怕是一记眼神。

可是,我的父亲,已经全然不顾这些曾经朝夕相处的晚辈了。

他默默地处在寂静之中。

大姐伏在父亲的床头,喊了几声爹。

父亲不应。

父亲仍旧躺着,一动不动。

父亲在坚持着他那微弱的呼气与吸气。

大家脸上,都挂满了无奈和忧愁。

贤争叔、瓦崽叔、崩檀叔,就开始谈论起木炭、丁心草、朱砂之类的当紧祭物来。

这些,都是我父亲走后,所急需要的东西。

不知道家里,都准备好了没有?

晚上8点10分。大姐、三姐夫、方才一起,为父亲翻了个身。

翻身过后,父亲侧躺在床上。他还是一动不动。

母亲坐在了父亲的身边,时刻摸着他的手,摸着他的脉根。

父亲生于1933年4月21日。星期五。农历3月27日。

父亲这个生辰,换作另一种叫法,就是: 癸酉年,丙辰月,丁巳日,己酉时。

父亲出生的年份,属于鸡年。

2017年,也是个鸡年。父亲拥有了7个本命年,正在向第8个本命年迈进。而且,他已跨进去2个年份,一个是2018年的狗年,一个是2019年的猪年。

应该说,父亲的生活,真正过着较为舒适的,应该是他第7个本命年。

狗猪年份里,父亲已经拖上了较不舒服的胃病。

而在2019年里,竟然又让绝症伏了身。且在8月里发现之时,居然已经到了胰腺癌的晚晚期。

这让我们,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啊!

苍天给了我父亲太多的苦难,在父亲年老的时光里,竟如此痛苦地走向他的生命末端。

太无情了!

我们希望苍天能让这样一个苦难之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受苦,不再受累!

晚上8点59分。大姐对父亲说:爹啊,我们把你的牙齿,给带上去好吗?

大姐大声地问了几声。

父亲似乎点了头。

于是,松桃就去为父亲,洗刷他那副假牙齿。

晚上9点过1分。松桃要给父亲戴上假牙。

正准备往他嘴边靠时,父亲却用他的一只手,微微地挡了一下。

父亲不同意了。

因此,父亲的假牙,就再也没进他的嘴了。

父亲他愿意以一副老人的模样,向这个世界谢幕,向他的亲人、朋友们永别。

晚上9点过4分。我们询问父亲,是否想屙尿。

父亲微微点头。

三姐、三姐夫、大妹夫、弟弟一起,捧着父亲屙尿。

父亲被人扶坐在方便凳上。

三姐多次提醒着父亲屙尿。

父亲就是没有回应。

父亲也许是再也屙不出尿来了。

87年来,我的父亲,不知道屙了多少次尿。可是,这一次,他屙不出来了。

父亲已经没有了屙尿的意识。

晚上9点11分。父亲再次被抬扶到床上。

此时,父亲只有一丝丝的呼吸。

父亲可能在准备出远门了。

他将永远地远行。不再回来。不再和他的儿女们生活了。

苍天要我们父亲去远行,从此,再无归期。

这,就是儿女们永远的思念、永远的期盼,和永远的痛。

晚上10点28分。大姐想给父亲喂点水。

父亲喝了三口,然后将头偏到了一边。

父亲不肯喝了。

这三口水,就是那么一丁点。那是故乡的水,滋养了他一辈子的水啊!

此时,父亲只是再沾那么三小点,他算是对故乡最后一点点索取,算是他对故乡的恩谢了。

晚上11点。母亲去摸父亲的脚板。

母亲凄切地说:不好了啊!你们爹的脚板,已经开始凉了!

此刻,父亲的那两只脚,就成了儿女们竞相抚摸的对象。

大姐去摸。

二姐去摸。

我去摸。

三姐去摸。

弟弟去摸。

大妹去摸。

小妹去摸……

爹的脚凉了啊!我们怎么不知道呢?

父亲要走了,是从他的脚开始的。父亲的双脚,凉得如冰了。

大家就用手去搓它。我们希望,冰凉暖和过来。但是,任凭我们再怎么搓,再怎么揉,它还是以一种冰冷的态度,呈现在我们的手掌里。

这就是上天表露出来的那种冷酷无情。

父亲的冰凉,从脚板开始,顺着他的小腿、大腿、臀部、肚子,在迅速地往上延伸……

我们七姊妹,流着热泪,在使劲追赶。我们在努力给父亲凉去的部位,摩擦生热。

可是,我们再怎么温暖他,父亲的下半身,始终不肯回暖了。

弟弟摸着父亲的胸部,凄惨地说:不好了!爹的胸部,现在也开始凉了!

我和弟弟,立刻爬到了父亲的床头。

我们两兄弟,每人抱扶着父亲的一个臂膀。

父亲只是呵呵地出气。

父亲不知道吸气了。

父亲在极度艰难地出气。

父亲的身子,偶尔在抖,非常痛苦。

(右边进去的那幢木屋,便是父亲留给我们的老屋。父亲也在那幢老屋里离去。)

我哭着喊父亲。

我要和即将离去的父亲,作最后一次通话。

我希望父亲,在走之时,能够听到他儿子的声音。

即使是到了天堂,父亲以后听到这种声音,就会寰视人间,寰视家乡,寰视儿女!

我悲戚地喊道:

——爹啊,我们看到你这么艰难,你就放手了吧!你也不要再抵抗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放不下的呀!

——爹啊,请你不要为娘担心!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们会照顾好娘的!我们会照顾好其他姊妹的!

——爹啊,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的福地,我们选好了!就在对面窑垅田的菜地里!在那里,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家!那里离家也近,你要常回来啊!

——爹啊,你不要再痛苦了啊!你就安心地走吧!

——爹啊,你现在用一把劲,眼睛和心,努力朝着西方!那里,有天堂!那里,没有痛苦!

……

我哭着说完这些话,已是晚上11点14分。

父亲似乎听到了我的阵阵呼喊。

父亲挣扎了一下。

然后,父亲努力吐出了他嘴里的最后一口气。

父亲把他那个厚厚的、白生生的舌头,也给吐了出来。舌头呈卷状,搁在嘴边。

我一边痛苦地喊着爹,一边急忙用手,将父亲吐在外面的舌头,给塞了进去。

等我们把父亲的嘴唇一合上,父亲的头,也就懒懒地垂了下来。

……

大姐尖声地喊着:天啊!爹已经走了呢!

房间里,儿女们,姐夫妹夫们,外甥们,都在呼天抢地地喊。

所有哭喊者、送行者,都无奈地将膝盖骨跪下。有的在拍打,有的在叩头。

2019年,8月22日。

晚上。

11点14分50秒。

我们的父亲,永远地走了。

我们成了没爹的孩子!

……

后记:

之一:

父亲去逝后,我悲痛万分,含泪写下了《祭父文》,并填了三首词。

《祭父文》

惟公元二0一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古七月二十二日,岁次己亥,月建壬申,祭日辛卯,祭之良辰,不孝子杨崇德、杨崇喜,不孝女杨从崽、杨长香、杨元果、杨崇梅、杨崇香,谨具香烛,肴馔素馐,祭于显考杨贤云之灵前,泣以文曰:

兰秋之序,寰宇萧肃。呜呼吾父,遽然长逝。寿八十七,养育八子。八子余七,二男五女。天减余威,地起白霜。日月昏黄,肝胆裂伤。呜呼哀哉,痛失吾父。吾父有灵,环顾后生。享儿清浊,闻儿心肠。安仁作诔,宋玉招魂。千言难诉,唯泪两行。不忍卒书,特徐温吐。

吊父幼年,闻之伤悲。廿月失父,两岁离母。匍匐爷娘,踟蹰穷乡。有娘难认,有床无被。翠幄张天,柔茵藉地。香棍游戏,手掌乾坤。胜负早分,免债两盆。笱尾塞草,救生负主。大人夜行,惧黑怕鬼。挑逗吾父,狂追送行。涉水爬山,蔬果充腹。天地作堂,尊长为师。目不识丁,奋然作为。不怕人欺,不甘人耻。顽强自立,从不气馁。中间万万,苦难成人。

太母堪怜,有心为媒。结我慈母,生养儿女。山中折甘,土里谋食。推干就湿,食粗让细。含辛茹苦,支撑家门。爱力所及,原本真诚。不作诳言,不存欺心。整饬成性,一丝不诡。垒垒襟怀,耿耿忠心。头脑精密,劈理分情。事无遗算,物无遁形。能言善辩,言行一致。才智非凡,野中遗贤。

哀哀吾父,生我劳瘁。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我父劬劳。呕心沥血,端正家风。为人处事,忠厚固本。十年领队,斗天换地。截沟蓄水,垦荒造田。斩棘烧畲,播谷种黍。身先士卒,勤苦领路。带领村人,逃贫脱困。敬老爱幼,好善乐施。左邻右舍,视同友亲。恶者不惧,善者不欺。强者不妒,弱者不讥。道义作本,理善为轴。勤劳一生,星月当灯。不知劳苦,不图安逸。言传身教,表里如一。

哀哀吾父,毕生艰辛。幼时自怜,少时自省。壮时自强,老时自励。儿女成人,苦尽甘来。本性不改,操持不已。亲疏远近,尽力报赉。弥留之际,心系儿孙。牵挂之事,梦呓留声。高风亮节,恩泽长存。总兹所述,盛德生辉。养育深恩,春晖朝霭。

哀哀吾父,眷恋人世。病魔缠身,傲然面对。呜呼吾父,身死犹存。躯壳虽隳,音容宛在。我哭我父,失魂落魄。阴阳两隔,五内俱焚。草木一秋,何以报之。报之何时,精禽大海。有生一日,皆报父恩。

今也言长,时则苦短。千言万语,难述父恩。万语千言,难表父爱。秉承父德,长存精神。若有来生,祈为父子。后有言陈,与日俱长。今日磕祭,尽此一觞。

尚飨!

《定风波》哭父亲

帝遣巫阳招父魂,膝下儿女泪涔涔。生死两隔今朝事,天问,银河翻作无情水。

惟将终夜长开眼,何为,报答平生养育恩。人生在世遽匆匆,洒泪,八七华年羞丁威。

《临江仙》悼父亲

谁道人生少尘缘,芸芸自有父贤。甘棠劲枝遮风雨,脊令原野在,桃李别样开。

室空寂寞人去后,望断天边烟云。最是人间留不住,思念有生事,悲痛无穷期。

《水调歌头》思父亲

三月春风客,人间苦命人。幼时丧父离母,性情亦天真。山水作主为客,花鸟视朋若亲,浩气穿虹霓。虽在山深里,勤德扬英名。

傲逆境,踏坎坷,洒汗水。从不怨恨,白手治家好精神。有情人何易老,无情物岂难摧,苍天竟何为?乞我鲁阳功,驻景留父亲。

之二:

父亲去逝后,邻村的几位老人,为我父亲挖好了墓穴。我特地要求在穴井的正中央,索取一捧土,用袋子装着,并带回了长沙的家。以后摸不到父亲了,就摸一摸那捧土。

父亲的遗体,在我家老屋中堂里,停放了5天(2019年8月22日至27日)。

8月27日,凌晨2点18分,父亲的灵柩,发丧。

尔后,父亲的灵柩,被抬放在离家约五十米的土坪里。静息。

早晨5点28分,父亲的灵柩,正式出殡。

早晨7点48分,父亲的灵柩,入土下葬。

我们的父亲,被安葬在离我家老屋约五百米的窑垅田菜园地头。

之三:

2019年年末,母亲带领我们七姊妹以及部分晚辈,共30余人,回到了故乡穷天那幢父亲留给我们的老屋里。

在那里,我们默默地陪着父亲,度过了2019年的除夕之夜。

之四:

2020年春节,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怀化开始实施严格的隔离措施。母亲和我们七姊妹的家人们,也被封闭在故乡穷天近一个多月。

在这段封闭隔离期间,我们七姊妹,连同姐夫、妹夫、外甥等,日夜辛劳,修路搭桥,扛板运石,抱砖和沙,整地植草,为父亲的福地,修整道路,修砌岩坎,栽种树木。

共搬运定制的水泥沙石砖908块(27.3吨)、烂岩石8车(128吨)、碎石3车(48吨)、沙子3车(48吨)、水泥13吨。栽种风景树18棵(7棵柏树,7棵冬青,4棵桂花树)。

以下图片,就是2020年的春节,父亲的儿女们,为他的阴室周围加固,并修通荫路的场景。以至于后来,儿女们回到故乡,时刻都可以去看望父亲。父亲也可以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回家了。

(以上照片,系作者本人。当时,正在拖沙浆。)

之五:

父亲长眠在故乡后,故乡穷天,便成了我们心中最重要的想念。

我们七姊妹,特别愿意回故乡,去看一看长眠在那里的父亲,以寄托儿女们的哀思,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

自父亲走后,儿女们每人每年至少回故乡10次以上。2022年3月,大妹妹在临终前,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被人搀扶着回到故乡,最后一次赴到父亲的坟前,辞拜父亲。

(以上照片中,对面那个砌了砖头、栽着七棵柏树和七棵冬青的地方,就是我父亲的永宅。)

(本篇写成于2019年10月5日。2022年11月4日夜,于长沙家中稍作修定。)

感谢读者朋友阅读这21篇《陪父日记》!

祝愿天下所有的父亲和母亲:健康长寿!

祝愿天下所有的儿女们:珍惜父母在世的每一刻!

关于本纪实作品的几点声明:

1、本纪实随笔,写作于我父亲去世后的两个月里。当时,父亲在生病住院期间,国内还没出现新冠疫情。因而,我们七姊妹才能够日夜守护在医院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直到他离去。我这个日记体系列性文字,写作于2019年9、10月间。父亲病重至离世期间,国内无疫情,这也是上天对我父亲的恩赐。

2、本纪实随笔,于2020年发表在本人的微信公众号上。曾经感动过许许多多的亲人和朋友。我是凭自己的真情和泪水,用文字挽留父亲。我希望父亲活在我的文字里。如果读者还想阅读本人的其他文学作品,可添加本人的微信号ycd0070,我尽可能满足大家的阅读欲望。也真诚希望读者朋友对我的文字,给予批评指正。

3、本纪实随笔,现特推荐给 “齐鲁壹点” 网络平台作为首发。读者也可在“今日头条”、“百度”网络平台上阅读到该作品。但是,本人在此声明,拒绝新浪网对该作品作“手机新浪网”发布。因为我有几个阅读量较大的作品,一经“手机新浪网”强行发布后,读者们所留下的所有评议性文字全部就被屏蔽了。

4、本人坚决反对:网络上某些靠流量赚钱的所谓写手们,肆意将本作品强行拖至其个人账号上,再次对外发布,以为其赚取所谓的流量。对此,本人将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

5、本长篇纪实随笔作品,共21章(21天的内容),约16万字。若有出版社看好,可直接与我本人联系出版事项。联系微信ycd0070。

从明天开始,本人将“齐鲁壹点”网络平台,推出我2021年3月期间创作的《大姐夫的人世间》(长篇纪实作品)。欢迎大家阅读和指导!

作者简介:

杨崇德,男,1965年10月出生,湖南怀化市中方县人。1995年加入湖南省作协。曾在全国两百多家报纸、期刊上发表文学作品近千篇。数百篇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读者》、《故事会》等刊物转载。上世纪,本人曾被《微型小说选刊》列为“微型小说百家”之一。2010前后,本人出版了文学作品集《故乡的云朵》、《冬天的生活》、《丛林狼》、《麻麻亮的天》等。有作品曾获《小说选刊》2014-2015年度“读者最佳印象奖”。有作品被译成德文,在德国出版发行。有数篇作品被全国50多所重点中学选为语文考试分析试题。本人系中国农业银行作家协会理事,现任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

壹点号崇德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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